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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和皇弟兄友弟恭(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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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狄号声逼近,外族的旗帜在风里飘转,铁蹄纷乱,弓箭破空。
中原最北侧的边界已被南下的北军侵占,他们向来只是在中原地区掠夺钱财,除此之外,从未和汉人有过过多的纠纷,因而对于这支来自北方的军队,帝子诸侯也未曾有过要真正斗争的打算。
而今却不一样,他们在中原北部盘踞了将近半年,路线不断向南方前进,突破了北方一带的荒芜地区,号声鼓声缓慢朝往东南方向侵蚀。
中原与北狄的实力算是旗鼓相当,仔细论起来,甚至中原还要更占优势。北军此刻处的位置偏东南,东面沿海,渔村诸多,土地湿润柔软,马蹄落到地上,不消几刻便会下陷到湿软的泥土里,不适于骑兵出行。
出了渔村,东行几十里,绕过几条交错缠织的河,最终河流汇集在一处,蜿蜒成广阔辽远的海域。这地形适合步兵和水兵,唯独令得依马驰骋的北方骑兵寸步难行。
而北方可汗仍下令按照这条路继续攻进南方。
一方面是由于时间紧迫,拖得久了,中原调兵至北方,便是场难舍难分的恶战。北方自百年前就以游牧为生,吃食以奶肉为主,难以长久保存,战时一久,储粮短缺。另一方面,则是如今北狄的天子自命不凡,认为自身英武绝伦,纵然环境不利,依旧能够在逆水中划舟。
不论怎样,打仗是在所难免的。
靠近北边的城镇受外敌之苦许久,一为了安抚民心,鼓动士气,二是念及谢南风已然成年,为了给予这位皇子几许磨砺,皇帝指命他暂为中军,领兵征战。
舒妃自然舍不得他历经沙场杀敌征伐,却也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这场战役本就风险不大,带到谢南风得胜归来,少不了封赏进勋,大告天下,对于谢南风有百利而无一害。
临行前夜,谢南风与身后的几个随仆踏出了宫门。前方是月明星稀鼓声如雷,后面是朱红城墙绿瓦金雕。他鲜少会去主动同他人告别,这次的出行又委实没有太大的危险性,何必再去叨扰母亲和幼弟,平白叫他们为了告别而难过。
他走得突然,似乎想要不顾身后一切地前行,在走进军队方阵后,视线扫过站立在马车旁边的少年人,又兀然驻停下脚步。
少年郎黑发玉簪,蓝衫青裤,身形消瘦,个头不高,在一众健硕高大的士兵中颇为显眼。夜色稠密,月色和星光直落入少年人的双目,折射出白亮的光点。眉聚唇抿,他默不作声,手指在腰间的佩剑上划过,以一种莫名坚决的神色望向兄长。
“——阿瑾。”
谢南风轻呼了一声幼弟的名字,而后将注意力移到一旁的侍从身上。那是少数一位深受他与谢怀瑾信任的仆从,半大不小,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眼里还存留着青年人的纯良活泼。谢南风喜欢他这一点,平日里多了些关照和偏爱,也免得了他眼中的白色被消磨殆尽。
侍从见他把目光转向自己,半有些犹豫地瞄了眼谢怀瑾,最终还是颤着音色开了口。
“三殿下恕罪,三殿下恕罪。是小六没拦住九殿下——”
“没责罚你的意思,你先候着吧。”谢南风向小六挥了挥手,小六会意,尚还带着几分担忧地后退了几步。三皇子随后牵住了九弟的手腕,直视后者的眼睛,等待着一个回答。
“我想出兵打仗。”少年人垂起眼作答。
“那很危险。”
“我不应当惧怕危险。”
谢南风很清楚谢怀瑾的想法,既然已经选定夺权这条路,就不会再有退路了。如今太子被皇帝器重,在满朝文武中延伸出了无数条人脉,护拥他的重臣数不胜数。除此,二皇子和五皇子同样有厚积薄发夺下皇权的机会。二皇子的母系家族在宫中占据了大半文官官职,五皇子的生母又是将女,身后总会有几支军队的支持。
目前来看,谢怀瑾的身后只有谢南风一个人。
因而他欲图通过这次战争夺得民心,受到帝皇重视,最好拉拢几位暂时处于中立的官臣。
如若这是场大战,谢怀瑾也许会因此一战翻身,抑或者会在不经意间会受到皇帝的怀疑,功高盖主从来都是重罪。但这不是。在这场与北狄的战争之中,中原显而易见地处在优势一方,只有北方可汗尚未看透这一点。
一切都昭示着这个选择对于谢怀瑾而言百利无害。
然而谢南风仍旧怀有浅薄的担忧。他命令军队暂且等候片刻,半揽过谢怀瑾的肩膀,走向宫门旁边的隐晦角落里。
“北狄凶狠,刀锋无眼,你此去兴许会受伤。”
“我知道。”
“你并不用急于这一时。”
“我知道。”
“你眼下能够信任我,依靠我,不必这样急功近利。”
谢怀瑾以缄默作答。
一时间气氛凝固,只留夜风猎猎作响。谢怀瑾低头不知想些什么,顾南风则是在脑中和阿九略作交谈。
“谢怀瑾的戒备心未免太强了一些,如果我在他心中的分量真的如同他表现出来的一样,那可真是有点难办了。”
「没判断错的话,你现在在他心里的定位有些微妙。」
“微妙?”
「他试图控制自己不去相信任何一个皇宫中的人,遇见你后却有几次——失控?」
“感谢情报,阿九。”
谢怀瑾仍然没有出声,谢南风只好低叹一声,将身上的薄披风解下,整理好后披到了少年身后,权当是默认了幼弟妄自随军的举动。他伸出双手,帮谢怀瑾系好披风的细绳,在此之后拍了拍少年人的脸颊。
“你是我的弟弟,阿瑾。”
他俯身,右手搭在幼弟的颈侧,在他的耳边低语。
“我——”谢怀瑾握住兄长的手指,似乎他还是六年前刚刚丧母的孩童,“我知道。”
赴往战场的路途遥远,谢怀瑾的确拥有过人的决心,但他到底太过年幼,持续不停的颠簸令他心神疲倦,不断向北的路程伴随着逐渐寒冷的气候。在还有几百里地便能抵达战场时,他难以抵抗风寒带来的发热,意识半是清醒半是涣散地闭上了双眼,不知道究竟算是沉睡还是昏迷。
谢南风担心误了军队的行程,命其余军士继续前行,留他和小六暂驻在这里照顾谢怀瑾。
谢怀瑾平日里总是冷着一张脸,眉目淡漠,嘴唇紧抿,眼睛里面望不见什么情绪。睡时却透着几分温和,口唇不再向下板起,隐隐有些上扬的趋势,眉与眼皆是新月一样地弯起,连下颌角都露出圆润的弧度。
这时候才会让人觉得,他原来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而今,这个十几岁的小孩子阖起眼睛,眉峰不再如往常睡着时一般舒展,唇角也如同刀刃般平直锋利。谢南风很少像这样仔仔细细地观察过幼弟的面容,他的颧骨开始突出,脸侧投下一片模糊的阴影;下巴渐渐尖长,不复数年前圆滑的样子;眼窝变得薄而深陷,展露出瘦削的轮廓。
他还想要再端详几刻,而思绪又因为座榻上的少年人的声音而断开。
谢怀瑾的额头上淌着汗,水滴顺着面庞轮廓留下,最后停留在他略微张合的嘴唇旁边。谢南风将手臂搭在床边,低着上半身,耳朵尽力凑近幼弟的双唇。他像是在自语着梦话,声音沙哑低沉,粘稠不清,只能够隐约听见几个音节。
少年的低语实在过于昏昏沉沉,谢南风在尝试了几次之后,对于听清他的梦话不再抱有希望,正准备走下马车,在周边空旷的地方烧上柴火,为幼弟烧水煮药。幸而小六在临行前顺手带上了几服治愈风寒病症的草药,虽是随手之举,但免得了他还要们兜兜转转去寻找医馆抓药。
他的幼弟却忽然动了动手臂,仿佛想要抓住些什么。
谢南风停下步子,走回到谢怀瑾身旁,牵起他伸出的手,两只手掌细细贴合在幼弟的手上,放轻力度缓慢摩挲,希望以此缓解病痛带给他的不安。这举动的效果显著,谢怀瑾蹙起的眉毛显现出舒张的趋势,呼吸徐缓平稳起来。
谢怀瑾有些转醒的迹象,几分钟后,他眨动了几下双眼,上下眼皮之间的缝隙慢慢宽阔。
“……三哥?”
“我在。”
“三哥。”
“我在。”
得到回应之后,谢怀瑾的嘴唇终于弯了弯,笑意细碎,仿若是出征前一天晚上的天,深色的空中沾染上几点星月的光,散落到地面上,扩散成白色的光斑。
“继续睡会儿吧,阿瑾,我去给你煮药。”
“不要喝药。”
看到谢怀瑾难得任性,谢南风怔愣了片刻,旋即抚上了他的发顶,将少年人的头发揉得凌乱。
“生病的小孩子都要喝药。”
“我不是孩子了。已经过去六年了,我今年十五岁,还有五年就弱冠了。”
“阿瑾要听话,病好之后还要上阵杀敌,这病拖不得。”
“我已经能够上阵杀敌,便不再是小孩子了。”他仍旧重复起方才的语句,一面立起身子斜靠在座榻的软枕上,一面拉起兄长宽大的衣袖。
谢南风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和他过多纠缠,以手掌抵在他的额头上试过温度后,点头示意站在一旁的小六尽快去煎药。
“即使阿瑾已经不是个孩子了,生病了也要记得喝药。”
“汤药很苦。”谢怀瑾小声向兄长抱怨。
“阿瑾。”
谢南风坐到谢怀瑾的身体一侧,帮他打理整齐落到耳边的碎发。
“所以别长大得太急太快,你想走的路上还有更多比汤药还要涩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