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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和皇弟兄友弟恭(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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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大约是对谢怀瑾的生母存有些情爱的,亦或者是念及九皇子年幼丧母,谢南风的母亲舒妃又是个亲善的人,把他托付给舒妃照料也是件好事。总而言之,对于谢南风将谢怀瑾接回宫一同居住这一点,算是被帝皇所默许了。
谢怀瑾颇为沉默,即使舒妃待他极为温柔,宫里的婢女对他也都是轻言细语笑脸相迎,他也仍旧是副冷淡疏离的面孔。
除了在他的三哥面前。
在宫中的日子无趣烦闷,谢怀瑾向来觉得交际是件劳神的事情,故而身边没什么玩伴朋友,他能够去叨扰一番的也只有谢南风了。
三皇子有意掩蔽锋芒,他的母亲却是不愿的,常在皇帝枕边提及谢南风如何才学广博鸿大,性情宁静淡泊。皇帝意图培养他,或成新皇,或成新皇的贤臣将相。这致使当谢怀瑾行至他的寝宫闲叙嬉闹时,通常只能见到他在一旁执起皇帝予他的五经四书默语。
谢南风读书时鲜少会过多言语,至多是目光偶然转离开儒经后,随手从瓷碟里拾起一块糕点来,放到幼弟的嘴角边。
谢怀瑾与他一样寡言少语,满室安寂,偶有时候听得见书页翻动划空的声音。谢怀瑾只是站在兄长身旁不语,目光在这一方房间中打转,最终落在谢南风摩挲着纸张的手掌上。
他曾牵起过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细长,指腹上纹理分明。他指尖上的皮肤与兄长的皮肤相贴合,对方肌肤下的血管露出青绿的色彩,温热的血液在其中涌淌,热度从手指顶端传流扩散到他的整片胳臂。”
视线停留在那只手上的时间过于长了,谢南风侧头直对上幼弟的眼睛,右手搭上后者尚为单薄的肩膀,手指从书页上挪移开,笑意闪现。
“见你待在这里实在无聊,倒不如听我念书给你听。”
九弟年幼,母亲生前病重,皇帝对于这位看上去才学不精,又少有话语的九皇子不抱有栽培的心思。但谢南风同他相处了有一段时间,看得出他在偶遇被皇帝器重的太子时,抑或在看向帝君穿戴的明黄长袍后,眼中流露的晦暗。
谢怀瑾不对他挑明细说,他也不准备多加询问,只如现在一般,在暗处默然助他几分。兵权政权,计策筹谋,都是要悉数教给幼弟去参透的。
谢南风斜坐在木椅上,旁边端坐着的谢怀瑾双手中摊放着本古书,用词晦涩,生僻字繁多。三皇子一面以轻缓悠长的语调安稳念着书,一面靠近幼弟的面庞,教他识书习字。
虽一直以来都没有先生或皇帝的指导,但九皇子着实算得上是慧颖。不过是几个时辰的功夫,从夏商的尧舜至西晋之时八王之乱五胡乱华,他对于这些文史政事皆是极为通透,大概在上苍将他降临于世时,就已然注定了这位定不是什么平庸之辈。
“阿瑾,你可知晓,国盛的根本在何?”
年少的皇子迟疑片刻,似在犹豫顾及着什么,半晌后开口。
“民为本。”
“为何?”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君王政治为舟,民为水。因而秦王朝二世而亡,后继的西汉却军财兼备,灭匈奴,通西域。”
少年人平稳脆朗地回答入耳,谢南风罕见没有一如既往地和顺笑着,恍瞬之间露出些惊异。如今太子因智慧非凡而得皇帝青眼,官臣常言,日后的太子加以打磨,必为龙凤。只是谢怀瑾此言出口,他却有些犹疑,真正的游龙飞鹰,究竟是太子还是眼前的少年郎。
一个旧时不曾深入研习过政务经纶,不曾受旁人之政事熏陶,甚至识不得几个字词,念不得几本古籍的九岁稚童,定然叙着民为本的理义。
“阿瑾。”
他忽而作声,右手覆盖上幼弟细长的手腕。
“做个好君王。”
谢怀瑾愣滞住抬眼看向他的三哥,后者的眼眉中仅仅只透出肃严,无半分他所想象的轻浮随意。
“……此言大不敬。”
青年清楚他对皇位存有的心思,这一点他是心中有数的,而谢南风在不出几分钟前说出的话语,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最后只能颤着声音,回避开三皇子于他的期待。
皇庭中向来不缺乏才智过人的皇子储君,当今太子风头正盛,太子之后还存在着无数久闻圣贤的皇家子嗣。谢南风却是如是不经意地说着他的名字,随后以一种与日常问安无异的口吻对他说,「做个好君王。」
“怎会有你说的大不敬,我只是实事求是,仅此而已。你会坐上帝皇之位,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个皇帝。”
“我无权无势——”
“我的母妃手里有一支她母家的精锐部队,如今听命于我。”
谢怀瑾默然,他实在想不清明,自己有何值得所图之处,竟能得以谢南风如此信任支持。他只是个生母早亡又不得父皇重视的皇子,哪里值得。
“何苦。”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谢南风垂首注视着手中的书卷,音量细微,重复着方才曾说过的那句话。
日子仍要照原样过下去,除了舒妃找过他谈话,直言让他断了对于谢怀瑾的教导栽培外,万事如旧。
和往时一样,谢南风每日将史书政策讲述给幼弟听着,直至谢怀瑾十二岁时入了学堂。学堂里聘的先生会教授他学术历史,此般一来,倒没有了谢南风再去给他谈论学说的必要。
谢南风开始教他琴棋剑法,教他诗经,教他吟曲。按他的说法,是免得谢怀瑾无时无刻浸染在政法里不得歇息。
丝竹乐器繁多,只可惜谢怀瑾志不在此,见他无心乐法,谢南风便也随他去了。比起琴瑟,他要更为偏爱曲歌多一些。古时民歌颇多,先不论诗经中的曲子,南北朝时流传下来的乐府曲子已不下千百。
而谢南风不甚擅长吟唱,又难得见幼弟对什么事物如此上心喜爱,托仆从在风雅之地寻了歌者来,教予谢怀瑾唱曲吟诵。
歌者姓宋,听仆从说,大多数人称呼她为宋姬。这样的叫法未免过于轻佻,谢南风询了九弟的意见,为她取了个名字。既是个歌者,便称之为音,宋音。
谢怀瑾闲暇时常常牵着兄长一同来到宋音的住所,在谢南风的笑眼下学着词曲音韵。实际上,谢南风是没有必须陪同他学曲的理由的,但他却是毫无缘由地认为,他的三皇兄一定要来看他学唱,他也一定要亲口将某首曲子唱给他听。
细说起来,他欲图学习吟唱,有一半都是这首曲子所致。他想要诉出这首古时的民歌,单单是朗诵未免乏善可陈,不如诵唱来得直接。
是首姝丽婉曼的南朝骈曲,字句规矩工整,曲调也还算是简单易学。曲速缓而沉,音调曲曲绕绕,配以琴音瑟律,又得之窗外枝木相映,花瓣零碎,流云转落,称得上是不负那曲子的静姝曼妙。
正巧此时是秋风落叶时节,湖中红荷尽开,竟是有些应了曲中的景。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谢南风这几日带他去湖边赏过红莲,红莲并未盛到没过人头,莲子也更加没有像湖水一样清澈透亮。而他那时候满心都只是这首曲,眼前又正是浓红色的荷花,手里还握着谢南风折给他的荷花细枝,重复过数遍的调子倏地传到口中。
曲调环绕在嘴唇边徘徊辗转,谢怀瑾的脑中却不知应该唱出哪句词。从学会这首曲目起,他一直以来都希望能够唱给兄长听上几遍,又踟蹰不定许久。现在是个不错的机会,而他无法张开嘴。
“南风——”
青年人笑着看向他,他的嘴唇开开合合了几次,最后沉寂下来。
南风——
南风知我意。
吹梦到西洲。
分明不是些难以开口的词曲,仅是带着「南风」二字而已,就已经可以若丝线般缠绕牵拉着谢怀瑾的口唇,令使他说不出话语。
等下一次吧,下一次再唱给他听。
幸而谢南风没有在他断断续续的语句上过多纠缠,而是靠近湖面后倾覆过身形,折下了第二支荷花。茎枝细矮柔软,展开的花瓣不过两三,距离彻底抽开枝条还有着段不短的时间。
谢怀瑾侧头,不解其意,轻微垂着眉毛盯向手里待放的花条,不久前放置在手中的花,此刻安稳放在谢南风的手指之间。谢南风仿似无意地把弄起荷花瓣,比起花瓣中央,向上略为卷曲的末梢处更为脆软,抚上去的感觉顺和,与拂过幼弟发顶时的感触相差无几。
“喜欢的话,带回家去种下就是了。”
谢南风从没有在幼弟面前失约过。正午回宫吃过午膳后,正是清闲自在的时刻,他拿着那节直挺细长的莲枝,另一只手牵着谢怀瑾的指尖,越过繁杂的墙角和假山,在寝宫附近的一片湿地里寻到了池水塘。
说是池塘,实则是个大些的水洼,将附近的黑土浸得润湿,不经意之间还看得见几只湿滑的鱼从水面跃起。环境的确与优越搭不上关系,但胜在离舒妃的宫殿不远,出宫门后走上几步路就可以看到这处水塘。
两位都是皇子,此前没做过这样会被调笑成有损皇家风度的事情,初次尝试,动作倒也谈得上轻松。不消几十分钟,方才悬在半空中的荷花新芽被细细埋在了淤土之中,裸露出生绿的茎干。
“皇兄做起这事来竟这样熟稔。”
“听闻你近日对荷花欢喜异常,正巧前不久去观望了几阵那些宫人们移栽荷莲。”
谢南风从身边的女宫人手中接过锦帕,替谢怀瑾擦拭净手上沾染的淤泥,最后远眺了几秒水洼中的红莲幼枝,唇角轻压,与以往不易觉察出的笑意不尽相同,他的眼角眉梢尽数扬起,少许牙齿从嘴唇后露出。
“等你弱冠成年后,这里大概会变成一丛绽得正盛的荷池。”
“我不曾想要过什么荷池。”
谢怀瑾以手指抵在口唇正中,脑袋摇动了片刻,散落在两鬓旁边的琐碎长发飘然更甚。
“我想要的,”他停顿,“是你为我种下的荷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