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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寇珠 ...

  •   序:您有没有什么愿望?有没有什么付出生命也想解答的疑问?人的一生很短,无趣又毫无用处,有的答案,能让您死而无憾。
      般若天书,童叟无欺,如果您需要我们的服务的话,请在心里虔诚祈祷,我们就会为您解答所有疑惑,不需要一分钱,只要您那无用的灵魂,和一点点的记忆哦。
      如需答疑,请在心里联系我们,般若天书,虔诚为您服务。
      第一章:寇珠
      花市街上两家酒馆的老板当街对骂了起来,左边是福春楼的老板娘,是个姓白的寡妇,长相娇媚,穿着一身灰青的襦裙,身前系了张围裙,长发高高盘起,身材丰满又迷人,挨近了还有一丝酒香味儿,人送外号酒西施。
      白老板人长得顶漂亮,这会儿说出口的话,听上去可就没那么漂亮了。
      “下三滥的玩意儿!自家没生意就来败坏我家的货物,酒酿的跟猫尿似的难喝,凡有点自知之明的,都燥得自己取了这块招牌!我见你可怜,月月挣得还抵不上租子的,你家散言碎语的诋毁我,我便也不跟你计较了!如今连半夜砸酒坛子这种事也干得出来,良心都坏球了!简直流氓,土匪,无耻败类!”
      白老板双手叉腰,不歇气儿的骂了半个钟头,一张漂亮的脸蛋因为生气,变得红彤彤的,怒目圆睁。
      右边是一家无名小酒馆,老板是个姓胡的男子,见状也回骂道:“泼妇!你骂够了没有!我与你无冤无仇,砸你家酒坛子做什么!你说我家砸了你家的酒坛子,你亲眼看见了?!还是你有何证据?拿不出证据来,小心我到衙门状告一纸,告你诽谤!污蔑!”
      白老板怒哼一声,转身回屋拿出一小坛酒来,抱在怀里,道:“废话!这条街就两家卖酒的,不是你还能有谁!何况当年你刚来就到处打听我家秋露白的秘方,真当我不知道么,还不是因为打听不到便怀恨在心,憋了这么多年终于忍不住报复了吧,无耻!姓胡的,你不是要秋露白么,今天老娘就送你一坛,不要钱,你可好好受着!”
      说着白老板当街就把酒坛子朝胡老板砸了过去,胡老板吓得往后一缩,还是没躲过,被砸了一身酒水。
      秋露白是福春楼的招牌,一天只卖三坛,这一坛砸过去,酒香扑鼻,能散数里,看热闹的人都不由可惜,浪费了一坛美酒啊。
      不远处一个身穿黑斗篷手拿长杖的人看罢,转身边走边敲了敲怀里一只黑猫的脑袋。
      一道温润的声音道:“又是你吧,昨晚一身酒气回来,远远闻着就是白老板家秋露白的味道。”
      黑猫撑了个懒腰,从黑衣人怀里跳出来,跃到黑衣人的肩上,稳稳蹲好,伸出爪子舔了舔。
      片刻后黑猫竟然口吐人言:“昨晚喝得多了些,不小心打碎了几个酒坛而已,为了补偿,我还为她祝祷了一番,以后做生意只会更加顺遂。无知的凡人,竟然还敢生气,她哪里知道自己得到了怎样的福报。”
      黑衣人轻摇头:“她要是知道了,看那模样,可不是生气那么简单,她最好不要有什么想知道谁砸了她家酒坛之类的愿望……”
      黑猫打了个哈欠,用一种慵懒的声音说道:“凡人这种胆小又惜命的生灵,一般来说不会用灵魂来问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的。”
      “谁知道呢……”
      黑衣人转动长杖,长杖顶端的金色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一人一猫像烟雾一般平白消失在了晨光里。
      如果有人认出他手中的手杖,一定听过那个传说。
      摄魂人。
      传说,民间有这样一位术士,他黑衣黑袍,手持一本无字天书,书上记载着世间所有的事物,普天之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事无巨细只要你问得出他就能答得出来。
      但摄魂人也是一位生意人,所有的问题,如果你需要答案,那就用灵魂来换,答出正确答案,他就能用手中那把拴着金玲的手杖,摄走你的灵魂。
      他游历四国,到处都是他的传说,但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相传,摄魂人是来自地狱的使者,长着鬼怪一样的面孔,邪恶而扭曲,连最凶狠的凶徒都会被他可怕的面目吓死。
      世人都称他为摄魂人,却不知,他也有自己的名字。
      “无序。”
      黑猫从栏杆上跳下来,用懒懒的声音,唤着书架边,席地而坐的人。
      黑色斗篷散落在一边,那人身上还是一件圆领的黑袍,只是款式雅致,又多了些精致的祥云刺绣,看上去不那么诡异了。
      一头如瀑银发披散在肩头,几丝散落在修长手指捧着的书籍上,闪着丝丝银光,微微侧身,一张俊美如铸的脸就暴露在了视线里,峰眉也是银色的,眼神淡漠,薄唇微抿,为这俊美填上一丝矜贵。
      这般气度,不知道的,只怕会当他是哪国的王公贵族。
      他就是摄魂人,或者说天书主人,无序。
      肥肥的黑猫是他的伙伴,名叫般若,已经陪了他数百年,一人一猫有着非同寻常的默契,它负责吃喝玩乐,他负责找个地方原地石化,如果不是有生意,黑猫极不愿意出现在他面前,毕竟谁也无法忍受成天对着一尊石雕。
      无序合上书:“这次是哪里?”
      般若举起长长的尾巴优雅地往东边一指:“东郡广陵府。”
      “广陵……”
      无序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伸手绕住了几根银丝:“我的第一桩生意,就是在广陵吧。”
      无字天书寻根朔源,谁都有来源去处,只要付出代价,就能知晓一切,但是无序不知道自己的根源,自他有记忆那天起他就已经是无字天书主人了,甚至连名字,都是身边这只胖猫告诉他的。
      游荡了很久以后,无序发现自己不会老,更不会死,但是会痛,会饿,会困。不吃东西也不会死,但肚子会痛,无序厌恶痛的感觉。
      于是为了减少痛的几率,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待在家里不出门,他无根无源,所谓的家也不过是一座无人的孤岛。他不会死,所以时间也很多,干脆开辟了一篇园林,修建了一座高高的阁楼,作为安居之所。为了不无聊,他又寻遍天下典籍,储在阁楼里,整日以书为伴,饿了就抓点海鲜来吃。
      直到有一天他看完了所有的书,百无聊赖之际,他忽然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或者说,成为无字天书主人前他是谁但是按规定,主人是不能问无字天书问题的。
      般若告诉他,只要集满八十一个灵魂,九九归一之际,无字天书能满足他一个愿望,即使想要飞升成仙也可以哦。
      无序嗤之以鼻,自己都不老不死了,无聊得发霉,还成仙做什么,问问自己的过去便罢了。
      于是闲了很久,至于多久,据无序回忆,大概能有一百来年后,无序开始了他第一单生意。
      为一个广陵府的浣洗老妇,寻找她女儿的下落。
      广陵府地处江南,山青水绿自不必说,更是蜀国最富饶之地,郡守治下,广陵府的富庶跟是一年更胜一年。
      人都道广陵府郡守盛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可惜他治地有方,却治不住他那个纨绔的儿子,大名鼎鼎的广陵小恶霸,盛沉竹,人称盛衙内。
      盛衙内之凶名和天下所有纨绔小霸王一般,不学无术,欺男霸女,吃喝嫖赌,偏偏他最遭人诟病的不是别的,却是他爹为了让他浪子回头,给他结的一门好亲事。
      那女子是京华府有名的书香门第的才女,温柔貌美也是名声在外的。
      娶了才女以后,盛衙内依旧我行我素,除了妓院就是宝局,那才女却没有一句怨言,伺候公婆,操持家务,样样俱全,广陵人都不由大骂一声,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就连盛衙内玩垮了身子,没几年就生了不知什么怪病,常年卧病在床,才女也丝毫不嫌弃,病榻衣带不解的为他喂羹送药,贤良得广陵百姓都想给皇上写张请愿书,给才女立个牌坊。
      无序已有百年未来过广陵府了,骧江还是那么美,江畔的浣洗女还是一道独特的风景,或许是头一桩生意的缘故,无序总能想起骧江畔那个倔强的老妇。
      “世上真有那么无私的人么?”
      站在盛府门外,无序问道。
      般若知道无序自言自语惯了,不一定是问谁,还是忍不住说道:“这跟我们没关系,我们只要为召唤我们的人答疑解惑就行了。”
      无序点点头,走到府门前,拿起门上的铁环拍了拍门,咚咚咚三声,门上门子应声。
      “谁在叫门?”
      无序道:“在下是盛公子的朋友,听说他病了,特来探望。”
      门子开门探出头来,只见来人除了一身黑袍外,相貌俊朗,举止大方,除了肩上的黑猫有些怪异,其它并无不妥。便道:“公子稍后,待我禀报。”
      无序出门办事总是会乔装一番,把银发化作黑色,这样便不显得妖异,惹凡人恐惧了,即使这样带着般若还是有些惹眼的。
      可惜无序只会些般若教的小法术,不然他还能变成更方便的模样。
      片刻,门子来到门前:“公子,我家少爷有请。”
      无序跟着门子进了府,除了广陵特色的院林,便是一重一重的屋子,走到深处一座小院前,门子才停了下来。
      “少爷就在里面,公子自己进去便是了,小人告退。”
      无序看着门子走远了,动了动鼻子,闻到了一股佛香的味道。
      “盛衙内一个纨绔也信佛?”
      般若的猫眼竖成一条细线,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本来就肉的身体,变得更加圆润。
      “喵!呆子,这味道是鬼鸟的追魂香!”
      般若凄厉的嚎了一声,不等无序反应过来,就跃起来化作一道黑影撞开门,钻进了院子里。
      无序赶紧跟上,院子里的香味更加浓烈,闻着使他有些头晕,还有一个念梵文的声音,无序认出了那个声音,那是数百年来,他甩也甩不掉的魔障。
      无序作为天书主人,除了不死之身,其它方面实在没什么天赋,般若教的几个小法术,还要仰仗般若的妖法,一旦般若妖法失灵,他就和个普通的凡人没什么区别。
      某次般若醉酒失了法术,无序就见到了那个人,鬼鸟。
      鬼鸟想得到天书,抓走无序逼问天书的下落,即使没有完成任务,天书也可以认他人做主,前提是前一个主人死去。
      但是无序不会死,所以鬼鸟只能折磨他,鬼鸟那些稀奇古怪的刑具他几乎尝了个遍。
      被鬼鸟抓走的几十年,无序过着不死不活的日子,所以逃出来后,无序老老实实做起了生意,不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争取早日完成任务,就不用再做什么天书主人了。
      其实说是从鬼鸟手中逃出来,不如说是鬼鸟用尽办法也杀不死他,所以干脆把他丢在一边,闭关研究怎么找天书去了,无序见大门敞着,便跑了。
      不知鬼鸟用的什么禁制法术,般若怎么也找不到无序在哪里,无序走出鬼鸟的住所,般若立刻就出现了,看着无序被折磨得不人不鬼的样子,气得要杀了鬼鸟泄愤,但是鬼鸟狡猾得很,般若怎么也抓不到他。
      就算恢复过来了,无序也常常做噩梦,自此也长记性了,只要般若喝酒,他就待在家里不出门,岛上有般若下的结界,相对安全些。
      只是从那儿起,无序的生意受到了一些阻碍,凡间突然出现了一座百晓楼,号称知天下事,条件不必是献出全部灵魂,只需要献出三魂七魄之一便可。
      无序要的是全部的灵魂,三魂七魄少了之一,残缺的灵魂他是收不走的。
      般若冲进屋里,一爪抓向了屋里正在施法的黑影,那黑影转过身,阴鸷的眼神像一把利剑,紧紧盯着般若身后的人。
      无序见状停住了脚步,打架斗殴这种事还是交给般若吧。
      般若身子瞬间膨胀数倍,脑袋也变得巨大,一张嘴就是一张血盆大口,满嘴狰狞的利牙,喷着黑气朝黑影扑了过去。
      般若的本事有多大无序心里没有一个大概的底,他只知道不论他们遇到什么妖魔鬼怪,般若都能一口吞了。
      鬼鸟不与般若缠斗,转身化作一道黑烟跑了,般若嗷呜一声追了上去。
      无序见般若追鬼鸟去了,便走近屋子里一张榻上躺着的男子。
      这男子想必就是盛沉竹,人极瘦,一脸病态,眼中还有惊恐之色,想必是被鬼鸟和般若的样子吓到了。
      无序走到榻前,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盛公子,你想知道什么”
      看着无序温和的面容,盛沉竹的眼中惊恐之色渐息,看向无序,凝视片刻才开口道:“我想知道,寇珠嫁给我的目的。”
      无序歪了歪头,看着他灰白病态的面孔,不解:“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为何还要用灵魂换这样的答案?”
      “我希望…我猜的是错的……”
      无序拢了拢袖子:“可惜,你猜对了。”
      十二年前广陵府的府尹办了一桩谋逆大案,升了官成了广陵郡守,便是如今的广陵郡守盛大人。
      谋逆之人是蜀国陈姓皇商,盛大人不但查到了他窝藏反贼,私扣贡品,暗通他国的证据,还在陈家抄出了一件龙袍,私制龙袍,更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陈家被满门抄斩那日,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乌云密布天暗得恍如黑夜。
      五年后,年十三岁的盛沉竹,躲在书房的柜子下,听见盛大人和新皇商卞老爷相谈甚欢,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那日的父亲,让他很是陌生,甚至让他感到害怕。
      盛沉竹冒着雨跑出了家,雨实在太大,他哆哆嗦嗦寻了一个檐下躲雨,楼上是处勾栏,上面有人看见了他,探出头来。
      “哟,是盛家少爷。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不如上来听会儿戏,喝杯酒暖暖身子。”
      盛家家教甚严,盛沉竹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地方,暖香扑鼻笼火熙攘,满屋的人热络地笑着,将功利和欲望满满写在脸上,没有一丝掩饰。
      他紧张地穿梭在人群里,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跌进满是脂粉味儿的栏帐里,就此沉沦。
      日子久了,盛大人察觉出不对来,将他好一顿训,又把他拘在府中不许他出门,盛沉竹心都玩野了,哪肯听他的,当晚就翻了墙出去,耍牌局,逛园子,又疯玩了一夜。
      骧江上有一座高亮桥,据说是太祖为了纪念白马将军高亮而建,盛沉竹每日玩乐累了,便到这桥上站一站。
      平日里他不玩到五更天不回府,今日也一样,只是平日里桥上不会有人,现在那桥上却站了个青衣少女。
      江南正是薄雨绵绵的时节,少女打了一把粉色的油纸伞,乌黑的头发盘了一个半髻,不饰珠钗,衬得一张小脸雪白清秀。
      少女静静地站在雨雾里,面上带有愁容,盛沉竹貌美女子见得多了,这少女之姿在他眼中不算上乘,但就那一丝愁容给少女添了几分西子之态,让他不由驻足。
      盛沉竹走上阶梯,停在少女面前:“天还未亮,姑娘只身一人在这孤桥上做什么?”
      姑娘看向静静流淌的骧江水,道:“高亮赶水丧命,太祖帝尚且疼惜,建了这风雨不侵的高亮桥,可是我父亲忠良为国,却遭人陷害,无人问津,我一时感慨,便停在了此地。”
      “你父亲是谁?”
      姑娘扬起伞来,露出一双柔然的双眼,微微一笑道:“金华府,寇关义。”
      原来是那个八岁中举,十六岁就被封为御史大夫的神童才子寇关义,盛沉竹对寇关义也有所耳闻,心道寇关义官场正得意,什么时候被人陷害了?不由上下打量了少女一番。
      “你是寇关义的女儿?”
      少女点点头:“我叫寇珠。”
      盛沉竹听着这名字耳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你就是寇珠?那篇《古云录》是你写的?”
      寇珠道:“不才,正是我的手笔。”
      盛沉竹虽然荒废学业,但骨子里还是喜欢研究诗词名籍,寇珠身为寇关义的女儿,其才情不亚于寇关义,写下的文章,连广陵府的学子都在传看,盛沉竹就算没有专门看过,听也听得耳朵起茧了。
      盛沉竹一时忘了自己纨绔衙内的身份,和寇珠畅谈起来,诗词歌赋寇珠信手拈来,盛沉竹临时捡起书袋子,也能附和几句,二人聊得兴起,都忘了时间。
      直到太阳高挂,叫卖的小贩走上了石桥,二人才惊觉已经过了很久了。
      盛沉竹敲着脑袋:“哎呀,我该回家了!”
      说完向寇珠告了一声歉,便往桥下去了。
      寇珠喊住了他:“公子,人生难得一知己,若不知公子高姓大名,我会后悔的。”
      盛沉竹沉默半饷,转身对着寇珠道:“知道我的名字,你才会后悔。”
      寇珠一笑,颇有深意道:“我想,我很快就能知道了。”
      说完,不等盛沉竹多言,便收了纸伞,转身从高亮桥另一边走了。
      盛沉竹回府以后,依旧过着神仙日子,依旧跟着狐朋狗友欺行霸市,只是路过高亮桥时再也没见过那个聪颖的青衣少女。
      直到盛大人给盛沉竹结了一门亲事,他心里抵抗,庚帖也不看,亲眷也不见,若不是新婚之夜被他爹叫人绑了回来,他只怕连盖头也不掀的。
      满室红烛里,盛沉竹赌气似的扯掉了新娘子的盖头,看也不看一眼就要转身出门去。
      身后却传来新娘子的轻笑声,铁钩一样勾住了他的脚步。
      “盛沉竹,我说过,我很快就能知道你的名字了。”
      盛沉竹不敢置信,猛地转过身,那红帷幔里,一身凤冠霞帔端坐着的少女,眉眼带笑,不是寇珠是谁。
      盛沉竹震惊之余,跌坐在了椅子上,指着寇珠,讶异地问:“寇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寇珠却收了笑容,反问他:“你父亲亲自到我家求的亲,从换庚帖到迎亲,你竟都不知道你要娶的是谁吗?”
      盛沉竹站了起来,在喜榻前左右踱步,神情严肃地对寇珠道:“你既然知道要嫁的人是谁,那你该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嫁给我,等于肥羊进了豺狼窝!”
      寇珠也站了起来,神情戏谑:“你算什么豺狼,顶多是装腔作势的小狗,我也不是什么肥羊,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还是分得清的。”
      盛沉竹有些恼羞,在他心里,高亮桥上的寇珠是清秀大气的才女,他可以是和才女萍水相逢,谈文论章的陌生知交,若变成才女嫁的不成器的纨绔子弟,那他之前所作所为又算什么,显得多么滑稽可笑。
      盛沉竹气恼地抓了抓脑袋,不敢看寇珠的眼睛,转身又要走。
      “盛沉竹!”
      寇珠叫住了他:“难道,我堂堂御史大夫之女,还配不上你盛沉竹么?若你真这样不喜欢我,不如你现在就一封休书休了我吧!”
      盛沉竹闻言心里蓦的一疼,转身面对寇珠,却发现她红了眼眶,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你…你哭什么,我…我何时说过你配不上我了……我……是我配不上你……”
      盛沉竹这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
      寇珠走到他跟前,目光坚定又温柔,说道:“盛沉竹,我不觉得你配不上我,我知道,你不是外面传的那样的纨绔,那日你跟我在高亮桥上相遇,我真真切切感觉到你是个聪慧又肯用功的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放弃学业,但是你如果因为一时意气耽误了自己,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沉竹,我是个女子,纵有满腹才华又有什么用,你不一样,你可以考取功名,做一个像你我的父亲那样的好官,照抚百姓,扶持忠良,报效朝廷,对不对?”
      盛沉竹很多年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了,寇珠对他的肯定是真真切切的,至少在他看来,那双眼睛里的柔情和坚定没有一丝掺假,给了他千倍万倍的鼓舞。
      自此以后,盛沉竹忽然转了性,狐朋狗友唤他不再去,宝局勾栏也全然不想了,在寇珠的陪伴下,拾起了书本,起早贪黑的用起功来。
      连盛大人盛夫人都直叹,家有贤媳浪子回头了。
      又是一年烟雨季,等着春闱科举的盛沉竹,依是伏在案前看书,看得眼睛有些酸胀,便停了下来,看见旁边散着一本《孽海记》,想是寇珠看了搁下的,便拿过来随手翻了翻,都是些描写世间阴差阳错之孽缘的小故事。里面有一出艄公陷江,讲的是有一位常年在江上渡客的老艄公,有一日被岸边的恶霸抢夺了钱财,害的艄公一家无钱买粮,几乎饿死,还好路过的一艘大船上,有人掷了银钱到艄公的船上,又说了一句话:“你能渡人他不能,风水轮流,江边人总有坐船的时候。”
      艄公听了有所感悟,下次再见那恶霸,只管和和气气的叫一声大爷,道若是要渡江,随时吩咐便是,以后更是时长免费送那恶霸过江,好言好语招待着。
      天长地久,恶霸被伺候舒服了,打心里信了他,过江也只坐他的船,甚至当老艄公是朋友时时让人关照他的生意。
      直到有一日,恶霸要带着一家老小游江看龙舟,原本是要坐大船的,想着要照顾老朋友生意,便带了一家子坐了艄公的小船。
      艄公摇桨至江上江水最深最湍急处,他看了看四下,除了他一艘船再无他人,便问了恶霸一句哈:“多年前你抢夺我家的粮米钱,害的我家老小险些饿死,你可还记得?”
      恶霸想起来,立刻有了悔意:“是我无状,那时我还不知你这样义气,否则早交你这个朋友,哪里还会抢你的银钱。”
      艄公大笑不止:“你不抢我的钱财,我哪能记得你,哪能结交你呢。”
      恶霸正要赔礼,忽然发现船身一抖,船里竟然渗进许多水来,不一会儿便淹至小腿高。
      艄公看也不看他一眼,笑着跳进了江里,恶霸一家无人会摇桨,便眼睁睁看着船沉入了江里,一点踪影也无。
      而艄公,他原本就通水性,游上江后,拿着跟恶霸多年交情,赚来的银钱,带着妻子儿女到陆上买了一栋宅子,就此安顿,不再渡人了。
      “看什么呢?”
      盛沉竹看得入迷,寇珠忽然伸手夺走了那本《孽海记》 。
      盛沉竹站起来抱住寇珠,少年夫妻闺中之乐打闹嬉笑一番,盛沉竹才抱着寇珠坐到了窗前,与她头抵着头,肩抵着肩,说起了悄悄话。
      “我刚看了一折故事,艄公陷江,便觉得那艄公也太过狠毒,因为一袋银钱,就害死了那一家老小。”
      寇珠微微一笑,道:“我倒觉得艄公没什么错,于恶霸,那不过一袋钱财,于艄公,那是一家的生计,恶霸先陷艄公一家于危难,艄公报仇并无不妥。”
      盛沉竹扶起靠在他身上的寇珠,捧着她的脸,说道:“可是恶霸实际上并没有害死艄公一家,而且后来还有了悔意,而艄公确确实实害死了恶霸一家,那可是多条性命哎。”
      寇珠还是似是而非的笑着:“如果没有过路的大船,艄公一家不也会饿死吗?难道富贵的恶霸一家人是人命,穷苦的艄公一家就不是人命么?”
      盛沉竹词穷了,他不论跟寇珠争论什么,他总是说不过寇珠的。
      窗外烟雨蒙蒙,青绿一片,淡淡的光透过窗户映照在寇珠脸上,照出明暗分明的轮廓。盛沉竹眨了眨眼,刚才那一瞬间,寇珠的眼中好像褪去了纯真聪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可眨完眼,那幽暗又忽然消失不见,面前只有一双纯真的,笑吟吟的眼睛,好像刚才一瞬不过是他的错觉。
      寇珠靠回盛沉竹的肩头,手里捏着那本《孽海记》手指夹在书页里,轻轻的摩挲着艄公陷江的那一页纸。
      科举应试,盛沉竹信心十足的考完,便回府等着放榜了。
      放榜当天,不论盛沉竹怎么找,榜单上都找不到自己的名字,正失落之际,看见另一张告簿下围了许多人,神情戏谑,不知在看什么。
      盛沉竹推开人群看过去,告簿上写了四个大字:【狗屁文章】,那告簿上贴着的试卷里,赫然就有他的文章。
      盛沉竹脑子里嗡的一声就乱了,耳边充斥着看客的嘲笑议论之声。
      “看看看,那是不是盛衙内的名字,人家考的是“墨义”,他却答“春秋”,题不对文,狗屁不通……”
      “成天玩乐还想着去科考,怎么不让盛大人直接在衙门里给他捐个官呐……”
      “就是,瞧他那样儿,娶了才女也不过如此……”
      “哟,你们仔细看看,他那文章里还写了什么载子之才,堪比孔孟,他也说得出口……”
      盛沉竹茫然地站在告簿下,他在贡院之中,收到的试题的的确确是“春秋”,他不可能记错,他写载子,是因为寇珠常常跟他讨论载子的文章,二人皆认同载子虽是前朝人,但其才华之高,我朝无人能比。
      最后盛沉竹在人群的喧闹声中逃也似的跑回了家中,盛大人却拿着竹鞭在祠堂等着他,又将他一顿痛打。
      “顽劣的东西!你说你要考科举,你娘高兴得病都好了,你媳妇尽心竭力的给你陪读,你倒好,自以为是的写了一篇什么文章!还敢大言不惭的提什么晋国,提什么载子!简直不知所谓!不知天高地厚!”
      还不等盛沉竹解释,他就被盛大人一顿家法,打得遍体鳞伤,不省人事,让人抬回了屋里。
      还有什么比浪子回头,让大家都刮目相看,又令人大失所望,更能打击一个人的呢,盛沉竹从此更加一蹶不振,比从前更自弃,就连寇珠的温言细语都不听了,一头又扎进了酒色场里,再也起不来了。
      直到那日,盛沉竹在宝月楼染了风寒,发了高热被下人抬回家里去,他便一病不起,连母亲去世,为母戴孝都不能够。
      寇珠还是贤良的少奶奶,上下操持,把丧事打点得一丝都不差,还能抽出些空来亲手给盛沉竹熬药。
      原本志气已死的盛沉竹,见到妻子这般,竟又憋着口气挺了过来,该吃药吃药,该进补进补,硬是把身体又养好了。
      八月秋高,原本卧床了好几个月的盛沉竹,由下人扶着,竟也能下床走动走动了,下人与他说话解闷时,不知为何提起了春闱之事。
      “小的听说,春闱时是少爷的岳父寇大人主考,若是寇大人能指点一二,少爷也不至于落榜了……”
      秋日气闷,盛沉竹本就待得胸中有些不适,闻听此言,忽然一口浊气涌上心头,一口血水喷吐出来,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下人吓得赶紧将他抬回了屋,又是塞人参又是请大夫,好不容易,盛沉竹捡回了一跳命,下人们再不敢在他面前乱说话了。
      夜里,盛沉竹又悠悠转醒,唤了心腹到近前来,纵然虚弱,依旧吩咐道:“叫人去一趟京华府,打听打听少奶奶和家里的事儿,越详细越好。”
      又叫人去取家中账簿,下人却说:“账房钥匙一直是少奶奶一人保管,没有少奶奶的命令,小的们是取不来的。”
      盛沉竹往躺椅上一倒,仰着头,挥了挥手,让下人退下去,自己一言不发的看着屋顶,一呼一吸间他都觉得胸口生疼。
      寇珠提着药盒开门进来,神情有一瞬的痛苦挣扎,但一转头还是一脸的柔情:“相公要看账簿何必叫下人取,跟我说一声我自然给你送到榻前来。”
      说着寇珠将一本蓝皮的账簿递给了盛沉竹,盛沉竹勉强接过来翻了几页,账面干净极了,盛沉竹也没看过几天账,这账簿他看不出一丝不妥。
      寇珠从他手中抽出账簿搁在一边,将他扶坐起来,端起药舀了一勺尝了尝,忍不住皱眉道:“这药真苦,若是让我每天都喝,岂不是比死了还难受。”
      盛沉竹凝视着她:“你希望我死吗?”
      寇珠摇摇头:“我不希望你死,至少得死在你爹之后嘛。”
      盛沉竹闻言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重重的咳了两声:“你说什么?”
      寇珠葱长的手指捂住了嘴:“哎呀,是我失言了。”
      说着弯了弯眼睛,那模样仿佛还是那个纯真的少女一般。
      盛沉竹重重呼吸几下,想平息心中的不适,寇珠却像是要步步紧逼,递了口汤药过来,边道:“相公,你久病不愈,我看松竹院那边环境甚好,你若是搬过去养病,必然能好得更快些,你看如何?”
      盛沉竹咽下一口苦药,看向寇珠的脸,想从那张清秀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可惜什么也没有,他点了点头:“也好。”
      寇珠喂完了药,把空碗放回药盒里:“家中事务还没忙完,我就不陪相公了,相公你好好歇着吧。”
      说着便提起药盒走到了门边,却又停了下来,背着身子说了一句:“对了,公爹也病了,病得很重,只怕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望相公了。”
      说完便出了屋门,盛沉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心中大感悲凄,眼角落了几滴泪。
      第二天,盛沉竹就被人抬到了松竹院,那是盛府最偏的一处院子,不但幽静久不能闻人声,更是连虫鸣鸟叫都很少。
      半个月后,派去京华的下人回来了,他回禀道:“原来少奶奶是寇大人收养的义女,收养时已有五六岁大了,原本好像是一户陈姓人家的女儿。”
      盛沉竹听完,命人到盛大人家的书房中找到了二十年前,盛大人刚升为广陵郡守时的案卷集,里面关于谋逆案的涉案人家,赫然姓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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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序睁开眼,伸出手指点住了红润的唇珠,问道:“嗯…你是想知道你夫人寇珠嫁给你的目的,还是整件事的始末呢?”
      他向来是服务很到位的,盛沉竹家的事情还是些微复杂,单单告诉盛沉竹寇珠的目的,似乎不足以让他解惑。
      盛沉竹咳了几声,咽下了嘴角的一丝腥甜,虚弱地说:“寇珠,就是来报灭门之仇的吧,她父亲一人谋逆,却害死了全家人,她便把这仇算到了我盛家头上。”
      无序摇摇头:“你为何还要自欺欺人呢,你在你父亲书房偷听到的东西,应该足以证明,寇珠的父亲,根本没有谋逆。”
      说着无序摊开手掌,掌中凭空出现了一根一人长的法杖,黑色的杖身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仔细看便能看出是各种各样不同字体的字,而手杖的最高的蜿蜒处,拴着一只金色的铃铛,铃铛上刻着暗色的纹路,十分精致小巧。
      “如果你没有听清楚,或者时间久远你记不清了,不如我让你重新听一遍吧。”
      无序拿着法杖轻轻一划,两人的面前出现了一张镜面,里面的画面是一间书房,里面正是年轻的盛大人和新的皇商卞老爷。
      “姓陈的不愿意向我们靠拢,那就是要站那边的队咯?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们心狠手辣了。”
      “哼,他也是运气不好,偏偏得罪了那位爷,倘若他老老实实的,我们也许就放他一条生路也说不定呢。”
      “不说他了,卞兄你以后就是蜀国一家独大的皇商了,一会儿兄弟为你摆宴一桌,好好庆贺一番。”
      “好好好,盛兄,我一会儿要好好敬你一杯,若不是你,我卞家还要被他陈家压上一头,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出头之日啊。”
      无序挥动手杖,画面散去,只留下目光木然的盛沉竹。
      无序道:“当年你父亲和卞姓皇商合谋,害死了陈家一家老小,他们却一个升官当上了郡守,一个发财当上了第一皇商。可是陈家的小女儿寇珠并没有死,被京华府的寇大人收养了,她长大以后,知道了自己的仇人是谁,于是便来报仇了。你娘是她下毒害死的,你和你爹身上也中了她下的慢性毒药,你爹中毒已深,药石无医,倒是你中毒没多少日子,她像是还对你手下留情啊。”
      盛沉竹闭上眼睛,哽咽几下,不知想了什么,半饷才沉声道:“我知道了,你取走我的灵魂吧。”
      无序能感觉到他心愿已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是一心求死,既然他的执念能召唤天书人出来,那他只管收走该收走的代价,其他不归他管。
      于是无序挥动法杖,正要摄取盛沉竹的灵魂,屋里却一阵异动,半空中出现了一个怪异的黑圈,黑圈里钻出一个巨大的鸟头,嚎叫着张开了一张喷着黑气的嘴,正是折返回来的鬼鸟。
      无序吓得一个激灵,二话不说提起衣摆就往外跑,鬼鸟竟然没有追出来,无序脚步不停,不一会儿就跑出了盛家的宅子。
      迎面大街上跑来一只巨大的黑猫,无序一头撞在它身上,埋着头含糊不清地说道:“你怎么把他放回来了,他对我不怀好意,幸好我跑得快。”
      般若化回原来的大小,道:“我知道,中了那鸟人的迷阵了,虽然是些小儿科,还是让他得空跑回来了,你跟紧我,咱现在就进去收了他!”
      无序坚定的一点头:“好!”
      然后跟着般若又回到了松竹院,但是鬼鸟已经走了,屋里多了个女子,跪坐在死气沉沉躺在榻上的盛沉竹身边。
      无序慢慢走过去,问那女子道:“你就是寇珠吧。”
      女人缓缓回头,正是寇珠,目光悲恸,脸上挂着泪珠,一只手还紧紧抓着盛沉竹的手,却是真心实意为他担忧的模样。
      无序看了一眼盛沉竹的眉心,道:“他三魂七魄让人取走了其一,虽无损性命,但以后估计会状如痴儿。”
      寇珠抚着他的脸,目光柔情:“他死了,我也不会独活的,盛大人死了,我已经报完仇了,这条命已能由得我自己了,他生,不论是不是正常人,我都是他的妻子,他死,我也要跟他死在一处。”
      无序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恨蒙蔽了你的双眼,害人害己而已。”
      般若转了一圈,用尾巴指了一个方向,意示鬼鸟往那边逃了,无序不再多言,跟着般若朝那个方向追过去了。
      寇珠和盛沉竹朝夕相处,早已爱上了他,要不是浓烈的恨意支撑,寇珠恐怕不忍伤他一分一毫。
      她还记得多年之前那个清晨,他和自己高亮桥上相遇,其实她跟了他一夜,看着他在画舫中寻欢作乐,却不曾对那些歌姬伸过一次手,他在宝局中一掷千金,输了便罢,赢了就将钱扔进乞儿庙里,跟着狐朋狗友吃霸王餐,自己又偷偷摸摸返回去给钱,打翻商贩的纸伞摊子,又把滚远的伞捡起来扔回去,伞里还夹了几块碎银。
      寇珠跟在他身后,捡了一把粉红色的油纸伞,上面画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寇珠莫名喜欢,便买了下来。
      最后,寇珠撑着伞,站在石桥上,等着那个人,等着在他心里留下一颗硌人的珍珠,却没成想,那颗珍珠,硌到的还有她自己。
      高亮桥上,晨雾轻绕,烟雨蒙蒙,手撑纸伞的少女盈盈一笑:“我叫寇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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