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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自从鸢尾从孽镜台上照过此生之后,他便不曾想着自己会有善终。若说唯一还有的念想便是或能救下几个族人,免去他们的皮肉之苦。至于自己,魂飞魄散,那是早已有的打算。
      而如今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上神,以一种并不好心的姿态救下了自己的族人,只留下他一个,让他一魂代受所有的痛苦。他无怨,大不了神魂俱灭,只要爷爷能活下来,只要双亲能活下来,兄弟姐妹们能活下来,他什么都受得。眼下的这一切,早已超出他的预想。
      世人都道十八层地狱乃为一十八层不同的刑狱之地,其实十八地狱是以受罪时间的长短,与罪行等级轻重而排列,其一层为三十年,逐次往后推,每一层各比前一层,增苦二十倍,增寿一倍,到了十八地狱时,其中苦楚,已非人力所想。
      且各层之间非但有多种刑罚,亦是各处有各处不同的刑罚之地,如八热八寒地狱位于须弥山南的南赡部洲下面,原本的八炎火地狱亦是。酆都本设刑狱,只是因三千年前那场阴蚀大劫,有重刑之妖魔须下阿鼻之外的炎火地狱,便又仿须弥山之范,于酆都添设了炎火地狱若干重。
      如今水镜月要于旁监刑,自然这苦刑之期是不能算了,唯一能摆摆样子的,就剩下花样。酆君见状,便招来行掌刑官,吩咐了几句,便有几名小鬼请来了地藏为其诵经,以保元神受得那炼狱之苦,另有一名勾簿使施术招回鸢尾原身,以备行刑。
      水镜月自是被请到酆都一处冥火台相坐,酆君也延了与上神颇有些旧交的泰山府君相陪。鸢尾定定地朝那处高高在上的冥火台看了会儿,还不及想什么,便有小鬼近身,两厢扭住他,鸢尾眼一花,就见小鬼已扛来两把巨剪架在他的十指边上。因招回了肉身,这冥器之冰未触肌肤已是透心的凉。鸢尾打了记寒颤,只觉胳膊被拽得更紧,耳边开始充斥地藏的诵经声。
      鸢尾咽了记口水,眼角未敢接触那剪锋就紧紧一闭眼,“咯咯咯”几声骨骼断裂的声音错落响起,使正在说话的泰山府君一顿,眉峰立时就一紧,然而水镜月却似毫不在意,微眯的眼尾扫过那连一声也没吭就晕过去的鸢尾,依旧浅笑抿茶。
      人说十指连心,断指,那便如割心般痛楚,然当鸢尾自贯耳而入的诵经声中醒转时,他只觉一阵麻木。手指应是不在了吧?他茫然地转过头去瞧,只见两手处一片血肉模糊,凹凸不平的地方,全是流着血的钝口,他心一闷,险些又要晕过去,而疼痛终于慢着一拍来到。一阵阵火燎似的无法形容的疼痛从那钝口的血肉中传上来,令人哼也哼不出声,只剩下喘气。
      然而这不过是开始,既而便是刺棘地狱,小鬼不客气地将只想抱着两手翻滚的鸢尾推入刺棘丛中,又抽出几根棘条,无情地甩打在他身上。然而这加诸身上的疼痛倒令鸢尾觉得有些痛快,至少,这能减轻不少指头上的疼痛与绝望。
      这么挨了半个时辰左右,小鬼们便从刺棘丛中架起他,将他推入一条平波无浪的河中。初时那一阵凉让火热的身子异常舒适,然而不过一瞬,鸢尾立时想要痛晕过去。那河水、那河水竟是咸水,盐渍伤口是疼痛难当,这疼痛让人挣扎,而越挣扎,伤口愈是扯裂,伤口愈是裂开,这疼痛便愈甚,刺得伤痕累累的他双眼翻白,若无地藏的诵经加持,他只怕早已魂飞魄散了。
      水镜月挚了盏茶在手,眼未瞟,笑未散,只以指尖微触茶盏,那厢的挣扎便渐渐消止。众小鬼一诧,觉得莫名,便捞上来相看。这才发觉,鸢尾已然抵受不住咸河之淹,晕死过去。酆君在小鬼报后,手一挥,便道:“以沃灵水泼他,醒了之后继续。”
      鸢尾只觉头上一凉,似将人硬生生从先前较为舒缓而无疼痛的虚空中拉回来,睁眼处,小鬼已将他扛起,不知要抬往何处。
      他茫然看着,仿佛此身已不再是自己的,麻木的疼痛与躯体,无休无止的酷刑与诵经声,还有,那高高的冥火台中冷漠无甚在意的眼神、轻快的谈笑,仿佛这些都不再加诸于自己的身上。
      一个翻身,他似是被投入一团炙热的气团里,还不及明白,浑身已入沸油,纵是已吃过断手刺棘盐渍之苦,这煎油烫身的时候,鸢尾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撕扯着喉咙的声音,仿佛每喊一声,那劲气便销去几分,随着那诵经之声愈念愈响,鸢尾的肉身已然酥松尽脆,经沸油一滚,便尽成粉末。大油鼎中只渐渐浮上一颗如珠子般大小由经文所加持护住的精魂。
      此时,一直在《消业簿》上勾勾画画的掌刑官,忽然开口道:“取灵骨,再塑肉身。”泰山府君听得这一句,脸色立时变了,再端不起倜傥的仙姿,阴着面容站了会儿,薄唇紧抿,然而终究未说什么,只一把拂了袖即走。
      水镜月不以为意,只将细长的凤眸往那绯红的精魂命元珠瞅了眼,便对有些尴尬的酆君道:“殿下,这刑狱之苦倒当真是骇然哪!”
      酆君动了动心思琢磨这句话,却听不出头绪,“上神说的是,这都是处置罪大恶极之人的刑罚,不重不足不以慑其魂……”话说一半,酆君忽然就想到了这只妖狐乃是代族人受过,并非算得十恶之人,这刑罚之重,就不好说了。他朝一直淡笑未曾或变的水镜月觑了眼,心中暗捏了把,立时唤过掌刑官吩咐了几句。
      饶是可以减免往后的几重苦刑,但水镜月也知道,再重的刑都敌不过取灵骨。那是人命元中取出一根灵骨来塑肉身,其痛苦绝对盖过活剔胸骨。
      她抿了笑意,起身举步下了冥火台,清傲的身姿,雪白银锦的天衣,便是在阒暗无边的冥府亦显得晶莹玉泽,光华照人。酆君跟在其后,似乎也只能跟在其后,那一身无人敢于逼视的夺人气度,叫人直不起腰来。
      掌刑官木然的脸色看到如此光华照人的上神,亦不由弯身行礼,恭敬道:“上神。”
      “嗯。”水镜月略点了点头,极是自然,“这灵骨由我来取可方便?”
      掌刑官一呆,下意识地就脱口应承下来:“自然方便……”直到水镜月接过精魂命元珠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要悔已无胆开口,只得听其取骨。
      水镜月轻弹纤指,那命珠便渐渐扩至一轮人形轮廓。酆君见状微讶,倒不想这妖狐竟已修得命元人形珠。在畜牲道里,自古不乏修成人形之妖,然而若连命元都修得人形,那可是万难为之,有些得道成仙的狐仙也未必有其人形命元珠。这只小狐狸倒是不知哪来的福份,竟浑似开然。
      水镜月倒也微愣,既而似是想了些什么,便兴起一味别有深意的笑意来。细长的眸子逡了一遍人形,她忽然纤指疾插,便刺入体中,那命珠一震,似巨石投入静湖,瞬间打碎了倒影,精魂发出凄厉的呼号,听得酆君亦是变色。其实酆都除了三千年那次阴蚀大劫之后,便未曾动过取灵骨之刑,此番再行,饶是看着,亦觉痛苦异常,像是扭了人的筋脉般,令人恶心又恐惧。
      然而反视水镜月,却似是毫不在意,那纤白的手在人形中数骨而走,每动一寸,便是一寸之痛,那号声听得人心直发怵。终于数到那根根骨,水镜月却垂下了眼睑,额间发丝微飘,露出几星白芒,灿亮耀目的光芒叫酆君与众鬼差遮目。待再睁开时,已见水镜月将那灵骨取出,而绯红的命珠中,人形遽震,似是要破碎一般,任凭地藏如何诵经都止不住那震颤。
      水镜月翻手便将手轻覆上人形的灵台,清冷的声音便如水般沉入那混沌的灵识:“你若是撑不下去,那你的族人便须回来受你未能承受之苦。”

      呵!那借由灵台深入神魂的话,竟像是一道符咒,刹时打破了所有的疼的迷雾。鸢尾竟由这人形命珠间睁开眼来。
      幽幽的话传入耳里,令鸢尾一震,仿似一屡凉风吹入烧糊涂的神志,蓦然一清。这一清,那已烙入命魂的疼痛一瞬间便攫住了他的神志,使他又不可抑制地沉入这痛苦中。
      水镜月一挥手,掌刑官立时一举簿,那被取出的灵骨先是散出一阵蓝幽幽似是海水般的光泽,既而光泽与绯红的命珠相合,一时黑暗的冥府被照耀得异常绚烂。而当光亮退去,鸢尾已趴在强光中只剩下喘息的力了。
      灵骨所化之体迅速与之结合,带着就像是温水冲洗过的清凉温柔。然而当肉身与命元结合已定之后,那被取出灵骨之痛便揪住了所有的意识。恍惚中,他只记取了一双别样清明的眼睛,墨黑的眸子,闪着琉璃般的光晕,清冷冷地瞧着他,没有丝毫感情,亦没有丝毫残忍的快意,只有平静,无情无绪的平静。这双眼是如此清明,总让他在快要忍不住时勉力保持住了灵台的最后一丝清醒。
      “受不住了,死了,或疯了,随时可以换你的族人来。”水镜月淡淡地笑语,令那命魂又一震。
      鸢尾愤恨又委屈,到最后竟咬着牙、撕着微弱的声音挣扎道:“粉骨碎身……魂飞魄散,我、我,也不、不会……”
      “好,那就开始吧。”水镜月翻了翻雪白的袖口,上面有一痕血色,不知什么时候沾上,她手一挥,暂被封住了一半的痛楚立时爬满了鸢尾的全身,像会噬人骨一样地钻心的疼。鸢尾被这骤然间到来的痛给一噎,肺里一阵撕疼,他张口“哇”地吐出一口暗黑色的血。但也因着这一口血吐出来,他似乎感觉到体内某些法力在缓缓地复苏,不能运起,却能渐渐抵住这折磨人的痛苦。
      接下去自然依旧是各小地狱的刑罚,因狱时不过是过场,那刑量重轻便更可斟酌,早非先前那般动真格的。然而即便量刑减轻不少,但铁树地狱、刀山地狱、铜柱地狱、石压地狱、戮人地狱、断筋剔骨地狱……第一种、第二种……第五种,第六种,第七种……种种酷刑历过,鸢尾已分不清自己的意识在哪儿,那个严寒冻人魂魄的冰窖,那个灼人身心的油锅,那种铁叉刺透心肺的痛楚,那种明明确确地感觉到自己被撕裂的折磨……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被分成了多少块,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无边无际的痛楚,他不会死,亦不会昏过去,只能清晰地,深刻地感觉到这种折磨,摧人心志。
      似乎是天荒地老般长久,种种煎熬终于过去,再被解下来时,他早已破碎不堪地散在那里。浑身上下千疮百孔,发丝凌乱,没一处完整,这痛苦耗去了他所有的心神,再也支持不住。就在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他仿佛听到有个清冷的声音在说话,
      “殿下,镜月对于此番妖狐之事多有惭愧,此狐虽是大逆之人,但其心本纯,孝意动天,又况其灵骨已残,再无修行之缘,镜月想带他回上林殿教养,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这一个亲眼瞧着他被十八层地狱一个个折磨的人正一口一个“妖狐”地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只觉得那清冷的嗓音飘在耳际,让自己头疼得直想皱眉,可即便是皱眉,他亦没那个气力动弹!这人,是个魔鬼……
      鸢尾迷迷糊糊地想着,就觉得眼睛开始发痛了,那么酸那么涩,曾经的亲人,怕是再见无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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