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长生禋：长生之梦》紫焱

24、遗落

　　双眼再度受缚，蒙蒙昧昧的被扶进车中，光线与空间的变化未能为练无瑕带来半点波动。她只是失力的靠在板壁上，唇齿之间尽是苦涩。

　　“大恶可用，成在狂龙”，这是长老冥见舍命所卜得的卦象，观狂龙舅舅癫狂深执之状，此劫，母亲与他当真皆无所遁逃了么？

　　微颤的冰凉手指下意识的抚向腰间的青玉长命锁。

　　稳定了气血后，她即被蒙上双眼从妖独池迁走。不同于妖独池空间广阔，满目皆是猩红血光，新的囚所居室书房一应俱全，更似是寻常宅邸的布局，然而脚下、四壁、穹顶皆由坚不可摧的玄铁铸造，上嵌刻着细小如蝇的繁复咒文。那大约是魔界独有的魔文秘术，练无瑕读不懂、参不透，只是觉得四肢百骸在无处不在的威压下消尽了气力，软作了一团无害的丝绵。

　　没有半点微光，仅有的光源是每日送餐时洞开的门扉外侵入的血腥红芒。一旦门户关闭，视觉便会被魔法邪术强行剥离，即使她生来有夜视之能，也只能如瞎子一般在黑暗中摸索。四围感觉不到一丝生气，仅有的声响是她在黑暗中一圈圈的木然行走时衣袂拂过家具所发出的窸窣之声。与妖独池气息不分轩轾的邪异魔气无时不刻的自厚重的玄铁壁后汩汩透入，与魔文符咒的制约一起，迫得她萎靡成了一只孱弱的笼中囚鸟。

　　华艳而乖顺无害的宠物总能换得相对宽和的饲养。手脚、琵琶骨不用再被缚上困仙索，因为目下的她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无法推开那扇玄铁大门；三餐的供给甚是丰足，虽然以血食居多，因为练无瑕拒食荤腥，后来便改成了各式各样的魔界水果；给她的衣物光滑柔软，料子不赖，虽然全是素白，不过依照别见狂华的解释，这也是魔界习俗使然。

　　按魔神殿的教义，异度魔界的每一个生命的降世皆是出于魔神弃天的恩赐。故有妊女子需暂将肉身舍入魔神殿，充为初等祭司，方有资格向魔神祈求，赐予自己一个强大美丽的孩子。而象征刀兵寒冽之气的素白，正是魔神殿初等祭司的常服之色。

　　练无瑕鲜少服白。若干年前龙宿便曾评过，她生得色殊质凝，除素色外，惟可匹配幽艳之色——然，素白不吉，是以他只让穆仙凤找了银朱、紫棠色的丝罗给她裁衣。大概只有亲见她服白的别见狂华才懂得龙宿这般取色的缘由——穿上素白祭服的练无瑕实在艳得太过幽远，似极了一缕渺渺于海云冰岚间的梦魅，不可捉摸，不可挽留，似乎随时便会涣然湮灭。

　　自然，这一点别见狂华不会告诉练无瑕。杀了恨不逢后，在元祸天荒与赦生童子的联名做保下，鬼知终是撤回了对她的诛杀令。只是有叛国前科的她注定无法在戒律严苛的一殿立足，惟有在行事相对宽柔的二殿女后的座下效命。然而九祸女后派给她的任务只有一个，看守被擒回魔界的叛魔，银鍠长生。

　　昨日尚是道魔不可两立，今朝已成了囚犯与狱卒，如此轮转的际遇，令别见狂华颇觉无言。

　　她摸着曾被练无瑕断去、又在邪族医座偃九师的养护下重生的右臂，从练无瑕想到赦生童子，从赦生童子想到元祸天荒，又从元祸天荒想到了从他刀下救了自己一命的练无瑕，到底还是生不出公报私仇的心思。有别见狂华的刻意照顾，练无瑕的牢狱生活总算不似在一殿时过得那般淹蹇。如果她表现得乖一点，甚至还可以得到一点无害的奖励，比如一支笔，一方墨，甚至一卷从战利品堆里刨出来不知道哪个年代的古画。

　　至于青玉长命锁，则是练无瑕在初移居时调动所能调动的最后一丝真气，自袖里乾坤中取出的。数百年前，当年纪尚幼的她因苦苦回忆不起身世而惶恐落寞之时，练峨眉正是用这块平凡无奇的长命锁安抚了她年幼仓皇的心，让她相信自己也曾拥有过平凡却美满的家，让她相信自己也曾为父母所期待。

　　如今看来，尽是虚话。惟有母亲抚慰她的善意是真的。

　　练无瑕将青玉长命锁佩在腰间。每当被四方遍在的黑暗魔威逼得无路可退之时，她总会摸摸它清凉的纹路。于是十里蒲团寥廓的风，萍山卷舒的云流，林海旷荡的天籁便一一自心上拂过。她怀着这份自欺欺人的欢欣，想象着自己仍是幼童的模样，挑着等身高的两只大水桶在山道上无忧无虑的跳跃。想象着自己午夜惊醒，愕然发现所有的不堪可怖只是一场飘渺的梦幻，于是便大着胆子蹭去练峨眉的静室，用母亲宽大的袍袖遮住头、脸和肩膀，在那宁和清湛的萍叶之香的拥抱中缓缓沉入香甜的睡眠……

　　小小的一方长命锁，成了她沉沦魔海间的最后一根维持清明的稻草。是以当她意识到惨劫将至之时，身体的第一反应便是触向它。

　　这一触，却摸了个空。残断的丝绳飘悬在腰间，上系的长命锁已不见踪影。

　　惊栗的电流霎时袭遍全身，森凉与晕眩拥堵在心口，练无瑕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剧烈的呕意不停在胸中翻滚，待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体已扶住车壁干呕了起来。前方的气流瞬息产生了细微的变化，应当是螣邪郎掀帷而入，因为紧接着便是他略显焦躁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不是说孕吐期已过了么？偃九师这个庸医，本大爷就知道他把本事全长在了治伤上，女科必是现学现卖的！”

　　练无瑕急促的抽着气，实在没有心力搭理他对邪族医座专业性的质疑。螣邪郎见她面色煞白，额上、鬓角尽是冷汗，抚胸呕了半晌却什么也呕不出，显然辛苦已极，下意识的想要给她擦汗。只是手方伸到一半，想到彼此立场，又生生的缩了回去。车厢被严丝合缝的封住，车帷放下后最后一线光明便被封堵在外。如水的黑暗中，螣邪郎眸瞳灿灿，俨然如包裹于寒冰之中濯濯生光的金珠。薄冷的微光影影绰绰的映出他面上阴晴变幻的神色，踌躇片刻后，他掏出了一个纸包掷了过去：“接着。”

　　练无瑕勉力抄住，捏了捏。里面的物事软糯适中、颗颗分明而微黏，更有股酸甜甘美的芳香透纸而出。她本以为螣邪郎给自己的是药，情况乐观些的话，便会是止吐药，糟糕些的话，大概会是堕胎药，毕竟这位血缘上的长兄是如此的重视血脉的纯净性……可它为何会是一包酸梅？

　　这一发现令她霎时呆若木石。螣邪郎能拿出这包酸梅，整只魔身上为数不多的一点怜弱惜幼的慈爱气息已耗得干干净净，见她拿着东西只是发怔，登时尴尬上头，没好气的道：“发什么愣？趁东西还新鲜就赶紧吃！”

　　被他一斥，练无瑕如梦初醒，摸索着慢慢的拆开纸包，拈出一颗酸梅送入口中。果然是甘甜酸凉的滋味，只是比之苦境的蜜饯，多出了一丝冽然的寒爽风味。蕴藏在味蕾深处的记忆被一丝一丝的抽出唤醒，她恍恍惚惚的记起，尽管被接离鬼族时她的年纪还太过幼小，可这份甘酸相和的味道确是她对鬼族的记忆里最为熟悉的底色。

　　泪水就这么决堤而出。

　　练无瑕用力咬住下唇，似是要狠狠扼住冥冥中动摇的什么。冰凉的泪痕在遮目的眼带之上晕开暗色的渍痕，她已察觉不到。自入魔界以来，她还从未有一刻如此时一般的无助与惘惑。

　　螣邪郎的目光由她紧蹙的眉头缓缓的逡巡而下，最终落定在了她的左手上。那只手白若冷玉，因为攥得太紧，甚至能看到浮凸在皮肤下的淡青色的血管。手掌的间隙露着半截五彩交错的残断丝绳，看式样，正是人类常用以驱邪禳祟的五色缕。

　　半日后，螣邪郎在如梦似幻寻到了练无瑕遗落的青玉长命锁，忖度着近日并无任务，横竖一身清闲，索性亲自送了过去。

　　异度魔界分妖鬼邪三族，其中一殿魔族真名妖族，因形态更接近魔龙的原始形态，方有资格取“魔族”为别名。鬼族相对独立，领地位于魔龙之尾，主城则是与火焰魔城并立的朝露之城。而与势力划分独守一隅的鬼族不同，邪族与妖族不仅共享火焰魔城作为主城，领地亦是互有交错，堪称唇齿之邦，只是妖族镇守着异度魔龙头部要塞，邪族领地则分布于魔龙的心腹之地。

　　愈往内城，周遭建筑的色泽便愈是朱红，弥散于呼吸之间的血气便越是炙烈，直到无边血湖豁然铺于眼前。外放的嚣烈的灼烫感令道行高深的魔物难以呼吸，然而作为热度的源头，眼前的血湖却意外的内敛。那浓烈到令人失明的朱红湖水平静得如同一面光滑无瑕的血色明镜，不见一丝波澜。

　　烈至了极致，本就是极致的静与冷。

　　而这份融合了烈与冷两大极端的性情，正是邪族之魔的典型性格。至于这烈而冷的血湖，自然便是与妖族妖独池并列的邪族能源重地——邪族血池。

　　在水平如镜的湖心之上，漂浮着一方漆黑巨船。说它是船并不准确，因为它看起来更像栋栽在一块极广阔的铁板上的屋子。然而它也并不十分像屋子，因为这座建筑通体找不出一丝缝隙，只是黑沉沉的矗立着，像一具摆在血泊中央的死气沉沉的巨大棺材。而立在顶上张目望来的别见狂华，便像极了一只血翼玄腹的机警瞭望的蝙蝠。

　　螣邪郎把勾在指头上的青玉长命锁在空中圆圆的晃了一圈，咧嘴一笑：“别见狂华，帮忙递样东西进去，回头本大爷请你喝酒。”

　　望清了被他晃得来回打摆子的东西后，别见狂华遥遥的摇头，飞快的比划出一方魔印。在极轻的金铁摩擦的声响里，铁屋的一壁凹陷出门户的形状。

　　“谢了，本大爷这回欠你一份魔情。”螣邪郎朝她扬了扬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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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爷是个好大哥，奈何嘴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