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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梦迷 ...

  •   药师慕少艾曾研制珍奇秘药神醉梦迷,服之可令功体大增,代价是一生最为快乐、最为珍贵之事将不可挽回的被抹杀、被遗忘。然而,世情百态种种不同,又有何事可谓最为快乐、最为珍贵之事?

      譬如内力暴增如江海滔滔,脑海深处宫紫玄含泪的眸光渐趋朦胧,天险刀藏刹那成雪的长发。

      譬如感应到深恋之人气息的步步迫近,罪恶坑的恶人纷纷惧极伏地,狂龙一声笑震荡四野的癫狂长笑。

      譬如惊见魔气化血周流不息,恍如活物的血脉峭壁带来的震撼疑惑,浑然不知一壁之后,被禁锢女子正在艰难的孕育着一个与己有关的生命,白发剑者的回身遁走。

      譬如神无斩落,将曾说出无数令自己脸红耳热的情话的舌头断为两截,踩着恨不逢的头颅,别见狂华心底勾勒出的其他两位守关者纵横沙场杀声沥血的失意遥想。

      譬如六翼白羽飘转,稳定着手腕的力度摘下狐面,血樱零落如急雨,从来无缘亲近的红月倩影伴着月圆佳酿的芬芳沉淀进了意识深处,元祸天荒缓缓失却了温度的不甘眸光。

      譬如纷飞叶落,乱碧扬扬撩人眼目,圆教村冥叶冷雨与夏日荷塘飞琼香花交织成恍惚而凄伤的温柔错象,一再的浸透魔者自问凛然的战斗意志,吞佛童子徐徐攥紧朱厌魔剑的执剑之手。

      譬如九天风云动,萍山降仙踪,置身九泉妖独池之中,意识到义母兼裁决者的现世,大欢喜、大恐惧与大悲恸、大绝望交叠成喧嚣的炙浪,练无瑕滚落冰白脸颊的两行冰凉无力的泪痕。

      于是,在又一个分不清是昼是夜的时刻,少年魔将踏着满目魔瘴悄然而至。

      雾如血,发亦红艳如血。

      他无声无息的立在了练无瑕身后丈余之处,一如既往的,他并未弄出任何声息以昭示自己的存在,练无瑕亦一如既往的未做出任何反应,却早已察觉了他的接近——末一点,他与她皆心照不宣。

      赦生童子以某种堪称奇异的眼神凝视了她良久,终是靠近,屈膝坐下,探出一只生有薄胼的手,五指微分,穿过了她丰沛却略显凌乱的滟紫长发。

      一下,又一下。

      他居然在为她梳头。

      练无瑕被他身上凛冽的杀意激得心神生寒,在认识到这一事实后,唇齿间霎时涩意深透。梳头之后是擦脸,当那只手持着巾子转到她眼前,试图擦拭练无瑕的脸时,她闻到了他身上浓浓的血腥气息。

      “别用你那沾血的肮脏之手碰我。”练无瑕侧过脸避开,僵硬道。

      “天险刀藏。”赦生童子似乎并未听出她声底的厌憎,执意替她擦完脸,答非所问的道。话音未落,他看到练无瑕单薄的双肩很鲜明的颤了颤:“你认识?”

      练无瑕没有作声。

      “……是个高手。”赦生童子握着布巾的手攥紧,片刻后又道,“苦境中原,高手如云。闯入魔城全身而退的白发剑者,夺取元祸天荒性命的羽人非獍,杀死阎尸缸的谈无欲——还有……萍山练峨眉。”

      了无之境一役的情形重现眼前,云山萍踪乍现,瑞霞横空,惊天一掌之下群邪辟易生灵变色。这便是数百年前夺取魔君之心的道留萍踪?这便是胞妹心甘情愿以命相护乃至背叛本源的人类高手?

      练无瑕矢口不言。赦生童子等了很久,见她仍没有说话的意思,忽然跃下妖独池。粘稠炙烈的魔气登时袭向他的身体,以他的功体,在这种程度的腐蚀之下能够坚持的时间并不多。他却似乎没有察觉到危机一般,将额头抵在练无瑕的额头上,张开双臂,将她清瘦支离的身体静静的收入怀中。

      在久远到不可计数的时光之前,鲜有魔物注意到,鬼族年纪最幼的王子与公主总喜欢这样互相拥抱着彼此,额心嫣红的焰形魔纹与白皙如冰的额头相抵,在清冷空旷的大殿中央,嬉笑着猜一些只有彼此才明白的谜语。

      铁面人?

      旱魃伯伯。

      棉被?

      伏婴表叔。

      冲天炮——

      戒神老者。

      爱瞪人的红兔子。

      ……是兄长,他的耳朵尖尖的,头发红红的,活像一只兔子!

      那么,红兔子送赦生的小木剑放在哪儿?

      父王寝殿前往左第六棵桃花树底下的铁盒子里!

      幼时每当与胞妹彼此拥抱,额头相抵的时候,赦生童子总能够感应到她所有的想法与心情。血脉铸定的坦诚,生来即是毫无保留。而当下,当他再如幼时一般抱住她,所能够感觉到的,却惟有盈满了彼此所有意识空间的悲戚与难过。

      “魔君要召见你。”赦生童子说,声音微颤的惘然中,他甚至无法直视她的眼睛。比起通知她六先座召见时的胸有成竹,竟有那么一丝挥之不去的畏惧与惶恐。了无之境一役中,元祸天荒、阎尸缸等魔将分别死于正道诸位高手之手,而练峨眉杀四先座、惊退败血异邪之主夜重生,亦不过用了轻描淡写的两掌。魔君已视练峨眉为毕生宿敌,以他谋定而后动、一旦确定感兴趣的对手便至死不休的性格,作为掌握在魔界手中的唯一知晓练峨眉详细情报的筹码,赦生童子不敢想象胞妹将经历什么。

      这些年来,他从来宁可当年殒身火海的是他自己,然而那般的仇恨与自责,却也远不及此时的半分伤怀与惶惑。

      魔之生命,漫长如永夜的天幕间飘浮呼啸的魂火,如焰城外围亘古不衰的嚣燎火海。千年时光与他们而言,不过是人类的十载光阴而已。可便是这千余年,他们与彼此不过错失了区区千余年,便再也无法寻回当初。

      练无瑕无意识的将目光停落在赦生童子颊侧的魔纹图腾之上,这是她能够找出来的两人容貌最大区别。那魔纹如焰,如血,正是血统高贵之魔的徽征。眼前却历历分明的浮现出那位头顶竹篓的落拓刀客的身影,如果没有宫楼雪的自杀,天险刀藏很早之前就应该成为楼雪的夫婿。他的脸上有紫玄留下的三叶萍印,他的身上流淌着紫玄和楼雪姐妹最为温柔凄伤的岁月。现在他死了,也带走了她们姐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丝气息。

      他的血,师妹的血,和赦生脸上的象征着魔物血统的图腾,一般的颜色么?

      他们的血,赦生的血,还有她自己的血,世间所有人与魔的血……也是一般的颜色么?

      练无瑕被押上魔君殿时,在场的魔都有一瞬间愣怔,哪怕是魔君阎魔旱魃,也不由微微坐直了身体。不为别的,只因这位镣铐锁身的少女的容颜意态实在是与二殿的殿主、邪族的女王九祸太像了。

      赦生童子的相貌也随母亲,但毕竟是男女有别,便化殊艳为韶秀。不似练无瑕,那面容憔悴身负重镣的样子原该是狼狈的,却也掩不住那一缕自骨子里透出的慑人艳光,偏又气韵端凝沉肃,那艳便透着股凛凛不可逼视的味道,在正道看来是随了义母练峨眉,在一干魔物的眼中又分明是像极了她的生母九祸。

      她昂然站在殿中,没有看周围人哪怕是赦生童子一眼,姿态孤独而倔强。

      作为殿中唯一未曾见过二殿女后的魔物,任沉浮隐下眼底纯然的惊艳与赞叹,偷眼望向高坐陛上的魔君。他入军中的时间太短,还未像六先座、双童子那般积累下足够的功勋来换取君王的信任。了无之境的失利更是由他的错判所致,君威震怒之下,当下的任沉浮必须低调低调再低调。

      阎魔旱魃扣着宝座的扶手,一下一下,沉沉的声音在四壁回荡出令人战栗的回响:“银鍠长生。”见练无瑕没有反应,又改口道,“练长生。”

      练无瑕本自飘忽世外的目光被唤回似的动了动。

      “本座听说了你的事,你对练峨眉忠心耿耿,本座本应赞美你的忠贞赤诚。但身为一名魔物,你却背叛了异度魔界,背弃了你的原初之地。以魔界戒律论,当处以枭首极刑。”阎魔旱魃道。

      练无瑕无动于衷。

      “然,念在故人之情,本座可以给你一次机会,一次逃命的机会。”阎魔旱魃语声铿锵。

      练无瑕一震。

      “自然,本座是有条件的。”阎魔旱魃补充道,“有一条小路可由焰城外围通往苦境,但路途凶险,能否活着走出去,取决于你的实力与运气。假使你足够幸运逃出生天,就此隐姓埋名退隐江湖,斩断与人类的羁绊过往,斩断与魔界的血缘牵绊,练长生、银鍠长生皆成死人。但如果走不出去死了,休怨本座心狠。”

      “这便是本座给你的机会,接受还是不接受?”

      不再是银鍠长生,更不再是练长生,如此背心背德的条件,若在往日,练无瑕宁可立时自行了断,也绝不愿弃离师门半分,哪怕是义母已昭告天下,将她逐出了萍山门墙。可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她的腹中已孕育着一个幼小而无辜的生命。

      她早已失去了率性任情的处置自己生命的权利。

      练无瑕徐徐仰起头,直视着上首青面多角的强大魔物,点了点小巧的下颌。这位平素幽容清和的少年女冠此时却有着异样决然的眸光,似世间最为锋锐无情的锋刃,一切恩情、爱恋、怨憎皆无法束之为鞘,红尘千丈,触之即灭。

      魔将的队列中,赦生童子偏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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