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龙不淑》金三三

31、点睛

　　拿了灯，两人赶往江边，那里视野开阔，人也不像长巷中那般拥挤。白澈拿着灯和笔墨，兴致满满，左云行见他如此开心，也觉得心情舒畅。

　　“要加点什么呢……”白澈思索着，不知道从何下笔，便询问左云行意见，“你有想写想画的吗？”

　　“尚未想好。”左云行思索了片刻，答道。

　　人群中传来一阵笑声，白澈寻声望去，只见张员外也拿着一盏别致的天灯，上面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六足之龙，与荷包上的图案一样。

　　“张员外啊，你老糊涂了吧，这龙怎么有六只脚啊。”一位大爷在旁笑着说道。

　　“人家都是画蛇添足，你这画龙也舔足啊。”

　　“小心龙王生气，打雷劈你啊！”

　　在众人的玩笑声中，一位书生打扮的男子拿着扇子，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我看这龙，特立独行，挺好的。”话说完又被其他人连着一块取笑。

　　“哇，你又何苦溜须拍马呢。人家张员外虽有万贯家财，也不会因你嘴甜分你钱啊。”

　　“我自己画了高兴。”张员外也没有过多辩解，只是看着缓缓上升的六足龙灯，露出了近乎虔诚的神色。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有钱任性吧。”书生撑开折扇，默默评价道。

　　“谁说龙只有四足呢，你们也都是话本里庙里看的，有人见过真的龙吗？”一个嘶哑的女声响起，原来是带着面纱的玲珑。

　　“姑娘，是你啊。”张员外见着玲珑，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老板，我觉得这六足龙很好。”玲珑压低着自己的声音，“天下之大，总有人可以欣赏到它。”

　　“借姑娘吉言，我的愿望，也不过就是让一个人看见这龙罢了。”张员外吐露了心声，却不知所想所念的女儿，此刻已然在身旁。

　　“她说不定，已经看见了……咳咳。”玲珑说着说着，便开始止不住咳了起来。

　　“姑娘，夜里寒凉，小心受寒啊。”张员外看着这个眉眼酷似女儿的姑娘，不禁也生出了几分为人父的关怀之心。

　　玲珑用手捂着嘴低咳了几声，面纱遮住的部分嘴角流了血，但她只是轻轻拭去，说道：“我没事，今天我很开心。”

　　两人一起望着上空，那张牙舞爪的六足龙灯，在一堆灯中甚是扎眼。

　　白澈收回往张员外看去的目光，拉了拉左云行的衣袖，问：“昨天那个少白头就是你房里藏的那副画上的小白龙吗？”

　　“过去的他曾经是，但现在，已经不是了。”左云行提及小白龙，脸上没有半分不自在。

　　“是他……长残变丑了？”白澈回想着昨日凌霄的模样，着实有些阴森骇人。

　　“不是容貌，是感觉。”左云行望着很遥远的天边，轻叹了口气，“我认识的那条小白龙，或许已经死了吧。”

　　白澈之前就很在意自己不知道左云行的过往，总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觉得很是遗憾，追问道：“你能讲给我听嘛？关于你和小白龙的故事。”

　　“也没有什么特别。”左云行云淡风轻地开口，“他自幼与我一同长大，后来一起上学堂。他曾赠我红线，我以为我会和他一辈子这样下去。作为神兽，我们有几万年漫长的光阴可以一起消磨。后来他喜欢上了一只凤凰，与他一同出征对抗天魔，之后凤凰战死他也性情大变，发动了一场天界之战，血洗仙人族。我可以接受他喜欢别人，却无法接受他视人命如草芥，因为道不同我便离开了他离开了天界。”

　　说到这里，左云行顿了顿。
　　他原以为，自己和小白龙的这段过往，会永远封存在记忆里，不会再向第三个人讲述。却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热闹的场景里，如此平静地讲给一个少年听。

　　他见白澈一副认真感兴趣的样子，继续说道：“只是不想，一别四十年再见，他竟变本加厉。我心里的那条小白龙，已经不在了，可能在很早之前，就被他亲手杀死了吧。”

　　听到“被他亲手杀死”这里，白澈不知为何，心一阵狂跳，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口，总觉得那里有些隐隐作痛。但这痛太不真切，刚引起他的注意，又消失无踪仿佛只是幻觉。

　　“怎么？可有哪里不适？”左云行一直注意着白澈，见他突然捂着心口关切问道。

　　“没事，大概受伤多了，都出现幻觉了。”白澈摆了摆手，突然一拍脑门，“我突然想到画什么了！”

　　左云行：“嗯？”

　　“这白龙，如今在天界是不是很厉害啊？”白澈露出了一个又神秘，又八卦的笑容。

　　“我离开之时，他已是天帝了。”左云行回想了一番，给出答复。

　　“这么厉害啊，却依旧是个十足的王八蛋。”白澈说着，用他那超写意的幼儿画画水平，在灯上画了一颗只有眼眶却没有眼睛的龙头，还给他涂上了王八的身体，“不知道这灯，能不能飞到天上去呢。”

　　虽然知道天人两界早已不相通，这灯连天界的边恐怕都碰触不到。但左云行也没说破，对着这副可以说大逆不道的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说：“他若见到，一定会很生气。”

　　“我才不怕他呢。之前玲珑不是说，画龙要点睛嘛。”白澈拿着天灯，将笔递给了左云行，“来，这点睛的一笔，就交给你了。你如今对他作何感想？”

　　左云行接过笔，他看着灯上这条被画上滑稽龟身的龙，那些夹杂着少年烂漫，烽火硝烟，人兽之争的百年，都仿佛融在那笔尖的一滴墨中。

　　他提着笔，轻轻在那“王八龙”的眼睛上添了一笔。原来前尘往事，真的可以一笔勾销。

　　左云行的视线，从灯上移到了拿着灯一脸坏笑的白澈的脸上，心中一片柔软。
　　那几百年压在心头的万般思绪，变成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被说出口。
　　“就当是我，遇龙不淑吧。”

　　“诶，我有些后悔，没有带那个火折子。”白澈翻了翻身上的衣袋，有些苦恼，“虽然没法赴那姑娘的约，可是火折子可以拿来点灯啊。”

　　“这有何难。”左云行轻轻吹了下灯芯，那灯芯便燃了起来。

　　吹起来的风也带到了白澈的脸，他闻着这相处惯了的味道，不知道为何面上有些热。
　　——“这灯芯的火，还挺旺，烧得我都有些热呢。”他默默地想。

　　白澈轻轻放手，这个大逆不道的“王八龙”灯脱离了他的手掌，开始往上升去。

　　“哈哈哈哈哈。王八龙！”旁边一个小孩一边笑一边指着灯，被他娘赶紧捂住了嘴。

　　这一声叫引来了周围人的注意，他们见着这灯大为吃惊，开始七嘴八舌讨论了起来。

　　“哎呀，刚刚那个六足龙就算了，谁这么胆大妄为，把龙画成了王八啊！”

　　“这下才是真的会触怒龙王爷吧，小心五雷轰顶啊！”

　　“大家今天，怎么都跟龙过不去呢？”书生摇了摇扇子，有些不解道。

　　这天夜里，数百盏天灯缓缓飘起升向高空，远看就像一片星光闪烁。
　　他仰头忘了很久的夜空，转过头看着左云行，突然说道：
　　“你知道吗？我之前很想去那天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属于那里。”

　　秋日的夜空，似乎比寻常时节离地面更远一些，那些远去的灯火越来越小，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光点。江边一下子变得暗了起来，白澈的脸半隐在夜色中，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我向往翱翔的感觉，上天入地，自由来去。人总容易被各种琐事叨扰，束手束脚。都说是人圈养了牛羊，驯化了五谷，而我总觉得或许是这谷物驯化了人吧，不然你看，人们腾出这么多地方给它，还在附近盖起了房子常住下来。想着现在，想着将来，自己就像那谷物似得生了根。这和兽类差太远了，我们只管这顿吃饱，永远不去想以后的事。但我遇见你的时候，突然觉得做人也不错。”

　　漫天星光映在白澈的眼中，熠熠生辉，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虎牙不小心跑了出来，藏在嘴角附近两个小小的梨涡也悄悄冒了头。

　　白澈大病初愈后从少年长成青年的英气脸庞，有梨涡虎牙的点缀，一时被成熟面容压抑的少年气息，如同开了闸般倾泻出来。他带着不自知的动人神采，看着左云行认真说道：

　　“我有点明白，那雁族为何违背天性愿意常伴玲珑左右，玲珑为何如愿以偿离家远游却反而想回家了。每个人都有远方，但追着追着才发现，如果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去哪里都是流浪。你的肩膀你的身旁，就是我想要落脚的地方。”

　　左云行听着白澈的肺腑之言，很是触动。他可以看到白澈眼里的真诚，带着一抹未谙世事的天真。这话若是别人对他讲，他会以为是诉情思，但是放在白澈身上，却让他不太确定起来。

　　毕竟自白澈有记忆以来，才过了一个多月罢了。他没有与别人像与他这般相处过，或许是依赖感让他说出了这样的话，情爱对于白澈来说，还是一个太过遥远的话题。

　　各种思绪绕了一圈后，左云行说道：“只有去过远方，才会知晓想在哪里落脚。你如今还小，等有一天你历经了世事，尝得人间百味，那时候的答案，或许会不一样。”

　　白澈开口说着什么，突然一个个巨大的烟火升至空中，绽放的声音盖过了白澈的话。

　　那句“我的答案永远不会变”被淹没在了此起彼伏的炸裂声中，人群开始骚动起来，讨论起这眼前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