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将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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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六年，属于帝王的宫殿内，一片静默。
昏黄的日光照在窗前的薄纱上，带出朦胧的流光，一扇一扇地飞舞，隔绝了帐中人的面目，之余一只清瘦的手搭在床边，与人交握。
江毓倚坐在床边，她已年过三十，然而纤纤十指依然保养得当，如雪如玉，指尖涂着淡淡的蔻丹，也比不上指腹肌肤天生的嫣红。
这是一双健康的手。相比之下，握住它的那只手就憔悴的多，苍白没有血色，像它的主人一样，久病沉珂。看起来再也拿不起刀剑，拿不起棋子，拿不起案头的任何一卷书。
江毓直盯着这只手看，只觉得时光匆匆，往昔鲜衣怒马的身姿，惊鸿一瞥的笑颜，都像是一场大梦。
真美，也真无趣。
弗白在她身边久候，眼见旭日沉西，忍不住提醒：“娘娘，日头落了，要不要掌灯？”
她嗤笑一声，是啊，日头要落了，这太阳啊，不管晨起的时候有多和煦，晌午的时候有多暴烈，总归有落幕的一天，等到它落了，就该轮到灯烛上场。
“上灯吧，让人把外头的也点上，黑乎乎的，怪烦人的。”江毓左右四顾了下，除了弗白和朝雨，其余宫人都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前，金色的雕栋，暗红色的垂帘，失去光照的飞霜殿，还不如她中规中矩的立政殿瞧着舒服。
“陛下也该休息了，既然今日没想好说什么，明日梓童再来听也不迟。或者叫绾绾来陪您？有她在，陛下也能歇得安稳些。”她试着抽出手，用另一只手掀开了帘子，终于瞧上了帐中人的脸。
“不”李元和低咳了一声，“不，阿毓，再陪我一会吧。”他没有自称朕。江毓倒是听得一愣，左手也依然维持着动作，窗帘被掀起了大半，把她的脸全都露了出来。
她未曾盛装，淡描眉目，口脂涂了暗红色，只为压一身深青色绉纱长袍。衣装的颜色暗沉，只是眉眼还是依旧清亮明艳……不，也有点变化……哪儿变了呢……
李元和躺在床上，一时恍惚。
“阿毓，你多大了……”他喃喃问道。
江毓闻言诧异地抬头，一阵低笑：“陛下真是睡糊涂了，梓童十六岁入太子府，做了两年的太子妃，十四年的皇后，如今三十有二了。”
她又垂头：“陛下去年不是为阿绾大贺三十寿辰么，梓童虚涨她一岁……陛下不记得了，嗯？”语罢，手上也不再挣扎，只叫李元和握着，再也不费力气。
弗白听着她声音不好，同朝雨打了个眼色，一挥手，叫周围的宫娥都退了下去。
李元和的手指猛然收紧，他怔怔盯住江毓，又突然缓下劲来：“是我，是我对不住你，那年上元节，上元节的焰火，该带你去……”
说话间，他呼吸似有不畅，江毓弯下腰，轻抚他的胸口。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贴近他了，两年前，五年前，还是十年前？好像这么些年，即使是行敦伦之乐，江毓也很少有主动依偎他的时刻。
“陛下又胡说了，陛下有什么对不起梓童的呢。陛下敬我，尊我，护我，这么多年了，纵使曾经有什么不愉快，也都过去了。”她觉得自己说的是真心话，只是噎了后半句没说：“你一辈子不爱看烟火，只爱看字画，怎么临了还反悔了呢？”
他身上早就没了当年叫她魂牵梦萦的墨香，倒是沉檀的味道更重些，江毓凑近了便觉得鼻子不适。
她不知道李元和在怀念什么、追回什么。只觉得自己的灵台越来越清明。人说将死之人会有回光返照，李元和的回光，怕是都照进她脑壳中去了。
她想到十五年前的上元节，她撒娇求他带她出去看焰火，还专门挑了一支小灯球的簪子，歪戴在发髻上，一晃一晃的，只为博她的太子夫君一笑，他果然乐了，摸摸她的侧脸，忍笑说：“阿毓乖，为夫这就带你去。”只是还未出府，就有小厮禀报：爷寻了半年的那幅右军真迹，得着了。
李元和一时激动，便舍了她往前厅去，对着那幅字品评到半夜。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了。
李元和什么时候着迷王右军的呢，从前他明明只爱画。她当时还迷迷糊糊地，只觉得难过。
又过了一个月，与家中兄嫂姊妹相聚，关心起表妹阿绾备受磋磨的婚事，她三妹笑谈：“绾表姐也是有福的，前些日子不知哪家公子慧眼识珠，竟巴巴送幅右军真迹来，若不是被我瞧见，她还不肯说。这样大的手笔，怕是离求娶之日也不远了，太子妃娘娘不必操心。”
……
可不是，寻了半年的右军真迹，一朝得着了，又怎么会轮到她操心呢。
既然早早就有了苗头，那上元夜的焰火，看或者不看又有什么区别呢。
关于她夫君的记忆，从这一段开始，就不再清晰。
这世间求不得的人很多，从来不止她一个。他说对不住她，可十几年过去了，她即便怨恨，也早不在一个情字。
李元和瞧着她贴近的面庞，平静安和，似乎并没有为他说的话扰动。他努力抬起胳膊，将手掌贴向她的脸：“从前，总听旁人说，国公府的大小姐是娇俏的春花……”
江毓笑着接：“那太傅家的绾小姐就是清凌凌的秋月……春花秋月，都是陛下您的。”
李元和摇头：“不，春花没了……”
江毓依然笑着：“是啊，春花谢了，您看梓童的眼角，可都长皱纹了。”
李元和继续摇头，他将指尖挪到江毓的眼角，细细地抚着上面几不可见的纹路：“为夫的阿毓，什么时候长成了一棵树呢……是我把你弄丢了”
江毓握住他的手，闭上眼，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怎么会，若是阿毓真长成了树，就不会被人弄丢……”
这时，朝雨突然走上前来：“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到殿前了，是不是……”
“叫她等……”
“让她进来”
李元和和江毓同时发声，只是前者终究是气息弱了，不及她当机立断。
江毓直起身子，理了理衣袍，放下李元和颤抖的右手，低头温声说了一句：“陛下该休息了，还是让阿绾陪您。”
说着不再理会床上的人，带着弗白朝雨径自向殿外走去。
贵妃陈绾迎面走来，她一身雪青，眼中带着哀色，却也没有涕泣，见着江毓欠身一礼：“参见娘娘。”
江毓扶她起身，握了一下她拿着绢帕的手：“去吧，陛下等你很久了。”
语罢，侧身而过，只听见陈绾低声唤她：“毓姐姐……”
床榻上突然传来嘶哑的呼喊：“阿毓，阿毓！”接着是陈绾的安抚：“元和，元和你怎么样了……”“阿绾？阿绾，你来了……”
江毓不再停步，她跨过飞霜殿高高的门槛，屋内是一片昏黄的烛火，屋外是绚烂的紫色霞光。
她站在两者之间，忽然笑了。
命运并不需要你做太多选择，多数时候，它会推着你往该走的地方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将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