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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身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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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至夏日,“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我竟已在宫中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小半年。此前实在出于好奇,我令阿愔弄来了一张张云洛的画像。确气宇非凡,然我心中莫名泛酸。
今日皇上赏下四枚荔枝予宣安宫,慕娘便邀我前去宣安宫同享。
刚进殿内,便觉气氛有些不同。慕娘着了件石青色的马面裙,手正执一册书卷。她见我来,便合上了书。我有心去瞧,那书卷似是《晋书》。行过礼,慕娘指指我手边的小玉盘,示意我自取。玉盘其中有两粒荔枝,绿意盈盈,煞是可爱。随后慕娘开口,道:
“浣尘可知贾南风?”
我一愣,立刻联想到那本《晋书》。是慕娘读书正至此,无心一问,还是...
我尚未回话,只见女官令清在慕娘耳边言语了什么。慕娘听罢,正了正身,又道:
“浣尘今日是在凑巧,可观一场大戏。”
我不明所以,只见两位公公押了一位宫女上来。这宫女我认得,亦是慕娘身边的女官,名叫令茗。令茗披头散发,很明显地,可见她小腹的隆起。陡然间,我想起了慕娘所说的贾南风。
《晋书》言贾南风:妃性酷虐,尝手杀数人。或戟掷孕妾,子随刃堕地。
随后,随后,我便沉溺在了一个无法醒来的梦里,梦中有宣安宫,却无当日所有的细节,唯余我一人,在宣安宫的鲜血之中起起伏伏。
“皇上久无胤嗣。”
“宫女令茗怀的是皇嗣。”
“因阴差阳错,终不得美满。”
“圣上强逼皇后娘娘入宫。”
“张公子,殉国。”
这几句话在我脑海中不停的轮转,我似乎看到了些我不愿相信的事。
那是一场盛大的报复,一个仇怨堆积而成的真相,
此后一日,慕娘又召我入宣安宫。按理说,如今我应对她避如蛇蝎,托病搪塞过去,但我却始终想见她。那日,她行私刑的面容一直在我脑海之中。鲜血溅上她面庞时,她宛若天神。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可我竟觉得她美。
明明是白日,宣安宫中竟是晦暗。
我走向慕娘。慕娘坐着,拉着我的手,将我引得再离她近些。她长长的护甲自我的手腕蜿蜒至手指指尖,似带动着一条小蛇,在我血脉中啮噬。
她的头微微仰起,眼神紧紧裹着我。而后慢慢抬起右手,挑开了我一颗衣扣,将我向后轻轻一推,道:
“去床上。”
我行了礼,转了身去床边,撩开层层叠叠的金纱床幔,丝丝缕缕的暗香钻进了胸口,搔着不安的胸膛。
那床上正躺着一个男人。
那男子与我在某张画像上见到的人颇为相似,但究竟是谁,我脑中混沌,竟一时想不分明。
我回头看慕娘,她正低头看着手中的黑釉杯子。她似注意到我的眼神,道:
“开始吧。”
说罢,她放了杯子,又将头仰起,以同样的眼神看着我与床上的男人。那眼神悠远绵长,似乎挟裹着亘古的时光。
是悲哀否?是怅然否?我不知晓。但我陡然明白她想做什么。
而我,从了她的所想。她要什么我都可以从的,包括死。
衣裳一件件褪去,我仿若置身于釜中,被缓慢熬着。肌肤相亲,呼吸相闻间,一阵阵白光在我脑海中闪过,仿若闪电,又仿若流星。
于这白光的间隙,我偏头去看慕娘。她仍危坐,却已泪流满面。
她极低极细的声音含着哭腔,道:
“叫她,”这是对我身上的男人说的,
“叫她慕娘。”
那日后,我便分明了。我爱的是慕娘。而慕娘,爱的是从前——爱着从前的,年轻的自己与张云洛,爱着从前他们二人相依相爱的时光。她找了那男人“演绎”张云洛,而我,则“演绎”年轻的她。世上所有人无不在向前走着,而慕娘因前事,也随张云洛在那日死去,如今在世上的,只不过是困顿于从前的一只孤魂野鬼罢了。
此后,慕娘明面上将我的住处自馥灵殿移至宣安宫偏殿,实则将我禁在了宣安宫地下的暗层,那里可供她与我独处。
她找来她多年前的衣裳要我穿上,而后连着几个时辰描摹着我——抑或说是她自己。然后,亲吻着画中人。
她对我讲着她幼时的故事,讲她的父亲,家族。教我女红,要我绣她曾绣过的图样子。
她时常在我吃着点心时告诉我,这些都是她曾爱吃的。
她有时要求我跳舞,跳《绿腰》,而后她一人泪如雨下。
她搂着我,她说她爱我。
爱我?我自认看得分明。
我早知道,此事会被人发觉,却未想到来的如此突然。不仅是皇后私禁皇妃的事,还有皇后戕害皇嗣之事,动用私刑之事,一并被揭发。那句汉成帝时的“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又在宫中流传。但皇后召男宠之事,却无人揭露。之后我才知道,慕娘早处理了他。
圣上震怒,但念及情分,只将慕娘软禁在宣安宫中待审。但我知道,慕娘已是必死无疑。
慕娘加害于皇子多年,一直未被发现,如今败露,必有原因。我遣阿愔替我询问前朝之事,她告诉我,是因皇后之父贪墨多年,而今朝中清流势力已成,想扳倒国丈,于是才由皇后之处下手。
再然后,慕娘被判凌迟,秋后行刑,由皇帝监刑。
我知,因慕娘对皇帝的恨,她绝不肯死在仇人眼前。行刑前一天,晴朗得很,是个好天。我避过所有人的耳目,进了宣安宫。殿内窗户紧紧闭着,天明明未寒,慕娘却点着两个火盆。
她像知道我要来似的,对我笑着。
我也笑着,脱去了外袍,慕娘亦如此。她一声声唤着我:“浣尘,浣尘…”
而后,我与她睡在了床铺上,入梦乡。
那梦乡,叫做死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