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色》李西涯

1、入宫

　　此时的正清门外，满满当当的，都是秀女。我身型稍高些，如此望去，秀女们头上的珠翠宛若构成一汪灿烂的海。
　　这是我第一次入宫之情景，那日大概确然是个好天。

　　我入宫入得是毫无悬念。我未承想做个位分尊贵的娘娘，也未想过待在宫外逍遥一生，这世间，怕找不出似我这般随遇而安的人了。只是我携着礼部尚书之女的身份，御廷司无论如何都得留个位置予我。
　　这身份，真是个天生的娘娘。
　　正想着，阿愔过来唤我，替我更衣。甫入宫，是需前去聆听皇后娘娘教诲的。
　　阿愔一边抬高我的手臂，一边道：
　　“主子尊贵些，不必与其他人一同面见皇后。都传皇后娘娘乃当世美人，也是扫眉才子，再加上母仪天下，更有雍容气度。马上便得一见了。”
　　我点点头。
　　阿愔又说：
　　“早听闻皇上久无胤嗣，主子这番入宫，看主子的了。”
　　我看了看阿愔，道：
　　“入宫后更需谨慎，莫在背后言语这些。”
　　阿愔讪讪地闭了口。

　　御廷司派专人过来，领着我去了皇后的宣安宫。长长的一段路，我跟着带路公公走着，竟觉一阵目眩。恍惚间，似有无数道门在我身后渐次关上，而我正走向荒无人烟的黑暗地底。一个声音不断的重复。她唤着我的名字。浣尘，浣尘...

　　我浑身一颤，惊觉面前一个小公公正笑吟吟地看着我。他行了一礼，道：
　　“皇后娘娘在里头待着主子呢。”
　　我歉然一笑，福了福身，进了殿。殿中缭绕的香瞬间裹住了我，我下意识屏息。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
　　“香是有些浓了，难怪妹妹不大习惯。”
　　我抬首，见一身影隐在金纱之后。我赶忙跪下，俯首，道：
　　“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
　　皇后娘娘伸出手，撩开金纱，道：
　　“抬头。”
　　我依言照做，心中想着，阿愔说的没错。素白的脸庞，眉形细长，鼻梁悬直。薄唇轻抿，似有千言。最有那一双眼，眼尾上挑，一颗红痣盈盈坠在眼角。此时半睁着，眼皮压住了半个瞳孔，令人看不通透。果然是美人，且与我颇似。
　　“十六了？”她问。
　　“上月刚十六。”
　　皇后带着笑意道：
　　“比我小半轮呢。”
　　我不解其意，只是点头。
　　皇后又道：
　　“说是教诲，不过是想见一见罢了。妹妹生得和我极相似呢，本宫看着亲切得紧。此后不必叫本宫娘娘了，唤我慕娘便可。”
　　何等大恩！我赶忙俯首，道：
　　“臣妾不敢！”
　　皇后闻言，侧倚在矮桌上，一手支颐，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皇后身边的女官令清道：
　　“娘娘既发了话，小主便受着。”
　　我诚惶诚恐了领了恩，便退出了宫殿。宫女合上殿门的前一瞬，我回头望了一眼，电光火石间，皇后亦抬眼看向我，微微一笑。

　　过后几天，我依例日日向慕娘请安，其余人皆散去后，她总会留我多说几句话。今日，慕娘说想看看我的女红。
　　“你的女红，想必是未曾好好练的。”慕娘说。
　　我有些羞赧，脸上发烫，不敢看向慕娘。她走近我，手指似乎碰了碰我的下巴。
　　“这也害羞？”
　　说着，她从背后楼住我，让我坐在她腿上。她右手覆着我的右手，道：
　　“我教你。”
　　她的鼻息悉数洒在我耳后，撩拨得心似针线般时上时下。我悄悄以余光看着这张和我极相似的脸，像看着另一个自己。
　　“入宫前可有心仪的人？”慕娘问。
　　我一怔，这是可以谈论的么？
　　她偏了身子，看我的神情，笑道：
　　“我又不是什么恶毒皇后，无意套话，浣尘只当是女儿间的私房话即可。”
　　我点头，想起身。慕娘手臂上用了些力，将我禁锢在她怀中，道：
　　“不是说了是私房话，坐着回我便是。”
　　我感觉我的脸已是滚烫。我回道：
　　“未曾有。”十六岁少女尚无思慕之人，想来别人不会信，然而我确然是没有的。知慕少艾，只在书中见过罢了。慕娘闻言，脸上却无讶异之色。她放下手中针线，托着我的腰让我坐到旁边，神色有些怆然。她道：
　　“我入宫前，有一深爱之男子。他许我天荒地老，磐石之诺，我亦许他蒲苇之志。因阴差阳错，终不得美满。”
　　闻此秘辛，我总觉不安，但因人的好奇之心，我有心追问下去，但竟瞧见慕娘眼中的浓重的恨意。我心中一惊，不小心打翻了手边一天青釉的杯子。我连忙跪下，以头触地。慕娘复开口，声音有些无奈：
　　“吓着妹妹了，是本宫的不是。本宫今日乏了，妹妹先回。”
　　“谢娘娘。”我抬眸，慕娘恢复我初见她时那副模样，眼皮懒懒地盖住半个瞳孔，冷漠疏离，无先前半分亲近。

　　我回了我的馥灵殿，由阿愔听来的些许街谈巷议，拼凑了个事情的大概。
　　昔日慕娘确有一倾慕的男子，名叫张云洛，此人为前大理寺卿张博之子，亦是本朝开国至今唯一连中三元之人。
　　张云洛才华横溢，惊才绝艳，生得也丰神俊朗，时人皆称之为瑚琏之器，也与慕娘恩爱，同称“双璧”。若无差错，应为朝廷肱骨，栋梁之才，和慕娘也必为神仙眷侣。然当今却亦爱慕慕娘，动了手腕，强行要慕娘入宫，调张云洛守藩篱，自此两人相隔万里。之后张云洛战死，二人更是阴阳两隔。自与萧郎别，世间无莫愁。
　　只余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