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粱录》昨夜风吹处

5、第 5 章

　　蕙风起得极早，披了件衣服便去烧水，体内仍粘腻得不行，他要尽早给自己洗干净。
　　临出屋前看了眼以川，他睡得不错，二人挤来挤去还能睡得这么香，除了他也难找到别人。担心的只有一件，扬州这紧张的局势，以川一夜未归，他倒怕顾家二老砸上门来。
　　这一早上如同噩梦，蕙风忍了疼探了手指进去，洗出来的东西几乎都是血污，怪恶心。
　　再回去卧房那边，以川已经起了，同是怕着爹娘找到步月楼来，觉得还是先回去为好。
　　蕙风独自在步月楼里打发时间，不时就听见外面“清兵进城”乱叫一气，只是这话日日听，听了太多时日，他只当听不见。
　　街上却忽而传来马蹄声响，他心里一惊，赶快推了窗子去看，一队人马已走到了尾，看不太清。
　　他上街再一打听，说是黄蜚的援兵，可蕙风总觉着这说法并不可信，若是援兵，怎就那样容易过了清兵的围城关？
　　此事一时半会儿都失了消息，可蕙风出奇的平静，事到如今，他是绝不信大明朝能扭转战局的，扬州不过是满清攻略的一座城池，没有死守成功的运气。
　　正午没什么胃口，主要是倦得不行，不愿动手去做，书也再难读下去，便未雨绸缪似的收拾了财物，以川赠的玉自然是一直带在身上——他并不愿理会别人的口舌，一些别的饰品未来得及典当，就暂时锁了起来；银两之类随身备了许多，剩下的给埋在了曾藏过酒的那棵杏树之下。林家本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近一年来为给林雍治病更可谓是耗尽家财，手里并不如从前宽裕，蕙风处理得很快，完事后望着静极的步月楼，心里没什么好的预感，甚至觉得这是与旧景的最后相对。
　　到门外马蹄呼喊声乱作，城门处骚动不已时，他早已连眼都不抬一下，在屋内枯坐许久。
　　......
　　以川焦躁得不行，不远处有满清的将领——骑着马，他猜是将领——挨家挨户地走，百姓都在门口站着，没什么人出声，谁也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顾家二老早就吓得躲在了屋里，叫都叫不出来，终于走到了顾家玉铺这边，以川才注意到这些满人将领的旁边是跟着汉人的，给这些满人做了传话的。
　　等了半天，原来是要钱，以川倒没什么无用的气节之类，送人钱财请人消灾也只能听从。给的不多，也无人追究，小队人马晃晃悠悠地往下一家去了。
　　“儿子...儿子！”云芳从门框后面探出脸来，“刚那帮蛮夷子要干什么？”
　　“要钱的！”以川应道。
　　顾浔的声音从另一边门框后面传出来:“你看，无论什么人，银子他总得认吧！”
　　云芳并不踏实：“万一他们又回来可怎么办？咱们就那么些银子，难道都给他们了不成？”
　　“不行！”顾浔反应迅速，“都给这帮蛮夷子？”
　　“咱们跑吧！”云芳慌张提议道，“我娘家屋子后面是片林子，前面有片沼泽，没人愿意往那边去，但我倒知道有路可绕——”
　　“去去去谁愿意去你那地方！有沼泽的地方不干净！”顾浔急得脖子都红了起来。
　　“什么不干净！我小时候可是经常去！”云芳呵斥道。
　　以川被他们吵得头疼。
　　“你们爱去哪去哪，我留下来给你们看铺子！按你们这个抛家舍业的样子，大势去后连日子都没个过！”以川气极地一挥手。
　　——倒顺了顾浔云芳的心意，二人边絮絮叨叨地说儿子懂事边急慌慌地往后门跑去了。
　　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何况后来的情形不可预料，责任谁也不在，他们也只当出去避避交银子的风头，一辈子活在扬州城里，眼睛跳脱不出门前空院儿，如何叫他们有所预知呢？
　　......
　　蕙风是街上唯一的扬州人。
　　清兵也不在，他是街上唯一的人。
　　街上静得同活死人墓一般，有的人家在门口支了桌子，摆了香炉供果，和供神仙似的等清兵过来方便迎接。蕙风边走边抬头去望这五月的天色，清明如镜啊，古人讲‘柳絮飞时花满城’，扬州从三月就有花，开到现在都不歇，柳絮在风里绕着，绕到小秦淮里，围着扬州城圈圈地转。
　　以川仍倚在门口，远远的看见蕙风过来了，他若无大事地走在死寂的街上，毫无别人的战兢惧意。
　　待到他走近了，以川才开口讲话，本想说说带没带银子和小心清兵这样的事，可张嘴便是一句：“还疼吗？”
　　蕙风被问懵了一般，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强压自己想背过身去不看他的冲动，应了句没事。
　　“城到底还是破了。”蕙风恍恍惚惚地过来，开口便是这个。
　　“只是我看着那群清兵并不散乱，规矩得很，应该并不会大肆杀戮。”以川推断道。
　　“满清入关前后，杀了多少人，难道你真的无所听闻吗？”蕙风冷笑道，“扬州也是汉人的城，我们觉得她漂亮，数她三月四月五月开了几候的花，可在满人眼里，这儿不过是个汉人死守的小城，她凭什么幸免？”
　　以川不作声，目光随意地定在一片流云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去院儿里，留蕙风一脸冷感地站在门边，没有跟进去的意思。
　　他可解不开蕙风，索性就放弃了，他眼睛里一粒沙都容不下的性子，以川毫无办法。
　　“你就在这儿等着吗？”蕙风并不压低声音，言语间的怒气引得邻里侧目而视。
　　“那————我们不等了，现在杀出去吧！”以川亦不避讳，出言讽刺道。
　　“你父母去哪了？”蕙风问他。
　　“躲起来了啊！留我给他们看家护院——”以川满不在乎地倒了杯茶水坐下，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另一个石凳上，模样莫名的像一个江湖上的潇洒剑客。
　　蕙风毫不犹豫地给他打断：“你去和他们一起，现在就去。”
　　“去什么去，现在不还没事吗？”以川嬉皮笑脸地回应，“这等危急关头，我怎么好意思把你丢在这儿？”
　　他表面功夫做得很足，让人不得破绽的笑意把所有的不安都掩饰下来，他惊觉此刻的自己与蕙风如出一辙，这认知让他战栗而恍惚。
　　“你现在不走，我们都得死。”蕙风跨进院中，走到以川身侧俯视着他，“你去和你父母会和，我自己找个地方去躲，你不走我也不会走，死在这儿太不值当。”
　　“那你和我同去——要么就我和你一起，我不和你分开，到时候全城人四散逃窜——”
　　“你父母的性情你应当比我了解，我何必找不痛快？”蕙风不容他再分说一句。
　　话戛然止在半空，过了一会，他又开口道：“况且这种时候，你们就得待在一起。”
　　二人沉默着，以川看起来仍不严肃。
　　“清兵入夜必定屠城，我们不是天选之子。”蕙风像是在每个字上都用足了力气。
　　“...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