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苑清秋》俗人饮水

1、第 1 章

　　元贞初年的九月，新帝登基不久。

　　正是清秋时节，树木凋零，连那府中的梧桐叶也扑簌簌地往下落，显出一态荼凉之姿。此时正值午后，花阴细细，夕阳的余晖便透过梧桐叶，稀稀落落地撒下来。因着那阳光，空气中的尘土亦呈透明之态，仿佛大声说话，便会漂浮而去。日光穿过尘土，落在我的肩上，使我昏昏然生了几分困意，可又不敢入睡。

　　教引姑姑的话昏昏然钻进耳朵，扑哧一下便没了踪影。我瞧着一旁执扇的秋儿，刚刚染过凤仙花汁的手时顿时缓，又见她眼皮不住打着架，知她也欲睡。

　　我勉力听着，一片梧桐叶落在了我的肩上，约有手掌大，叶脉纹路清晰可见。听府里的落英姑姑说，这棵梧桐树已有百年的历史，比府中任何一位老人的年龄都要长，从曾祖被授爵赐邸起，见证了府门几代的宦海沉浮。

　　我很喜欢这棵梧桐树，夏日的梧桐树有着庞大的树冠，枝繁叶茂，绿油油的，喜人得很。若是和府中的奴仆们捉迷藏，悄悄地躲在这里面，不出声，保准他们找一下午都找不到。最后我只好佯装无奈地顺着梧桐杆子留下来，每每乐此不疲。那时候，哥哥若在家，就会趁奴仆们不注意，用力地摇这棵梧桐树，摇不动，他就蹦起来够梧桐垂下来的枝叶；有时候够不着，哥哥就拿起一旁粘知了的竿子胡乱往梧桐枝干里戳，戳得我又气又恨，又不敢叫出声，只能小心躲闪着。那时候，我真是恨死了哥哥，天天追着哥哥打。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思及此处，我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目光重新回到面前的黑白棋盘上，黑棋占尽优势，白棋瑟缩角落，成败立现。我执着最后一枚白子，望了眼对面脸色阴郁的教引姑姑，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了黑棋的包围圈中。教引姑姑的脸色愈加阴沉，终于，她气得拍案而起，棋盘上的棋子震了震，有几颗滚落了下来。秋儿被吓了一跳，刹时睁开眼睛，手中的凉扇堪堪掉在地上。

　　教引姑姑拂袖而去，秋儿皱着眉望着棋盘，道，“姑娘，这是你气跑的第五个教引师傅了。”

　　我并不在意，祖母给我请的几个教引师傅皆是孔孟门下，开口闭口礼仪体统的，实在是听不惯。若不是不想她老人家生气，哪里还会有下一个教引师傅。忽觉腹中有些饥饿，便叫秋儿替我拿些翡翠糕来。

　　我双手垫于脑后，倚在梧桐枝干上，望向那一片天空。今天的天气甚好，微风轻拂，不粝不燥；天空的颜色也很好看，是淡淡的天釉色，就像父亲摆在书房中的古瓷，九秋风露，千峰翠色，但又比古瓷好看，仿佛刷上了淡淡的软彩，透着温润莹和的光泽，怕世上最好的匠人也调制不出这么美的颜色。

　　晚饭后，去祖母处请安。祖母的处所唤寿安堂，离我的院子很近，稍时便能到达。可能也是府中占地较少的原因，先帝几次有意另赐府邸，都被父亲婉言拒绝，是以便一直居住于此。到得寿安堂，进入内厅，穿过镂空垂花拱门，绕过纱照屏，便见到了祖母。已过秋分，白昼稍长，虽外头天色微亮，因祖母目力不明，院内便早早点起了灯笼。

　　循例是一些教导的话，我听得不甚在意。临走时，一旁的落英姑姑从隔间拿出一副书信，细瞧了是请柬，字体娟秀，很是赏心悦目。祖母道，“这是怀玉公主今日下午派人送来的请帖，三日后在洞庭湖上举行鱼宴，你且看看。”

　　正是金桂盛开之季，又兼洞庭湖鳜鱼正肥，倒真是筵席的好时节。思及三日后，我已与谢家意欢约好，虽是公主府发出的请帖，犹犹豫豫开口道，“可……”

　　落英姑姑拨了拨铜鼎中的檀香片，祖母道，“听说这次京中的很多公子都会去，瑟瑟不妨去看一看，你也已及笄，总要为自己考虑考虑。”

　　祖母后面还说了很多，我虽觉自己年岁尚小，祖母却过早地为我操心。话到嘴边便咽了下去，想是意欢也收到了请帖，那便不算和她爽约。重要的是，祖母说，京中的很多公子都会去。既是怀玉公主的帖子，那作为京城四大家的他，也会去的吧。

　　我的心中有些雀跃，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颓废地低下头。近日夜间秋虫叫唤，我睡得并不是很安稳，面色微带憔悴之色。平日尚好，我也不注意这些，可一想三日后自己要以这副面容出现在他面前，便觉有些烦恼。秋儿笑我多思，我道食色性也。

　　去找谢欢意，恰见她立于书桌前，啧啧品鉴着一副书画，我顿觉十分稀罕。俗话说，各花入各眼，王八配绿豆。这话糙理却不糙，我和谢欢意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可能与我们都不爱诗词书画有关。谢欢意初次接触箜篌，便拉断其三根弦，我比她好些，只弹断了古琴的两根弦。

　　见我来，她忙唤我过去。我见那铺在桌面上的书画，洋洋洒洒一大片，皆着黑墨，浓淡皆宜，那湖面中的两只野鸭子正撒欢地扑着水，着实喜人。画卷右方题有诗词，署名飞白。我咳嗽了两声，开始装模做样的点评，“你看，这鸭子的翅膀画得极好……”

　　意欢打断了我，白了我一眼，道，“这是鸳鸯，但凡书画中成对出现的都是鸳鸯。”

　　我也不觉尴尬，接着道，“你看，这鸳鸯的翅膀活灵活现，这湖面的涟漪也刻画得极其细致，真是一副好画。”

　　谢欢意的父亲谢伯伯的五十寿辰将到，谢伯伯颇爱飞白字画，飞白为当朝有名的大画家，画作千金难求。曾有人在他家门前苦苦守了十天，也不曾求得一点字迹。这画是意欢辗转多次所得，自然珍贵。

　　我念着画卷右边的诗，却觉有些不对劲，不禁大笑起来。这哪是什么鸳鸯，而是一对忠贞的大雁秋季南迁罢了。意欢也笑，果真是名家字画，不易叫人看穿。

　　恰有丫鬟送来两盆金香玉，花朵硕大，姿态妍媚，开得极好。然我对此花过敏，闻之易打喷嚏。清雅的花香传入鼻尖，我忍了忍，鼻头微微有些发痒，便伸出手揉了揉。意欢说起将近的鱼宴，我刚想作答，便打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喷嚏，酣畅淋漓，极其舒服。

　　可是，我眼睁睁看着乌黑的墨汁从笔砚中溅出，溅到铺在桌面上的字画，原本应展翅南飞的大雁处一片乌黑，不辨原来面目。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都躲着谢欢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