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厌》令百书

48、第 48 章

　　新朝十一年，都城连绵着赤红的雨。我从春熹居赶向嘉善殿，一把纸伞还未收起，便被迎面而出的赵殊打落在地。
　　四周众人诚惶诚恐跪下，我却是不怕他的，迎着那骇人的目光道：“景阳既已知晓一切，我也懒得狡辩，随你罚便是。我今日来，是为邵院判讨一条生路的。”
　　赵殊已然怒不可遏，只是不愿在人前发作，便命人将我带回春熹居思过。他大约入夜才来，将人遣走后闷声砸了一室琳琅珍宝，直直盯着我道：“本以为那年攻城，你从战马上摔下落下了病根，可邵知礼说你有孕四次，皆是服药滑胎。你能将何氏的孩子视如己出，我以为你也是想要个孩子的。”
　　我想起面目如恶鬼的敬先，张了张嘴，才道：“我……不敢想。”
　　赵殊气极：“不敢？又是不敢。十年前我属意你为皇后，你也是不敢！元玥，你看着我！”
　　我双肩吃痛，拧眉望着近在咫尺的赵殊。
　　“究竟在忌惮什么？我帮你，我护你，不成吗？”
　　我那时想了许多，一世一世的经历如潮水般涌来。赤红的雨如梦中多次所见，我有时也会在想，自己切实活着的那一世是否也只是一次太虚幻境的抉择。
　　“高人说过，我命格贵重，定要担当的。”我说，“困住祸患，守着天命，不值当你来帮，也不由得你来护。”
　　赵殊捧起我的脸，恨恨地咬着我的唇，像是怕我消失一般慎重又诚恳地吻我。我隐隐感到他察觉了什么，但云雨过后，他背过身去，不再理我。
　　我听着窗外稀疏的雨，挫败感使我几乎无法喘息，一次又一次，究竟要多少次。
　　青衣仙君问我：“还试吗。”
　　我沉默了。
　　“二百一十七次，毕方为你受生生死死劫。你如今多少回了，还数的清吗？”青衣仙君眼中有了波澜，“世人皆苦，哪有这么多圆满，认了吧。”
　　“你呢？你也不美满？”我问。
　　他怔了怔，松了眉间力道，整张面孔都像略略泄气似的缓了神色：“我有一局棋摆在习治神台，需等毕方重列仙班，再来一决胜败。”
　　“这也叫不圆满？”
　　“于你自然不是的，就像你的命运之于天地也并非不圆满。”
　　“日子是自己的，我该为自己而活。”我说。
　　“是自己的。”他说，“可你若是当真全然只在意自己，那么人间霍乱翻覆，亦可泰然处之，不需一次次重来。既走了这二百一十七遭，便可知你有仙根仙缘。日子是自己的，但也仅仅自己的。你也好，那个凡人也好，我也好，罗睺也好，天地弹指，皆如微尘。”
　　我细细品他的话，口中泛起青涩的苦味。
　　“你心中已有定夺，杀与不杀，自己想想罢。”
　　青衣仙君留下这句话便不知所踪，徒留一阵梅香凌冽，叫人清明。我醒来见到热乎的、活生生的赵殊便酸了鼻尖。
　　“怎么了。”他睡眼惺忪，将我搂紧了些。
　　我才想起他到现在都不曾碰过我，一如他承诺的那般，要等我愿意。一时间我有些舍不得，便也伸手抱紧了他。
　　赵殊浑身一僵，现下已完全清醒了：“……可是梦魇了？”
　　我埋在他胸口哭，哭累了又迷迷糊糊睡去，再醒来时手里只剩一片衣角，军帐外火光冲天，是杜渐带着齐嘉杀了回来。我在太虚中得知杜渐体内被下了寒蛊，赵殊仍是准备将其生擒后放回去。命格簿原载确无萧寓一行，但齐嘉不能死了，我便从赵殊手中讨了下来。
　　杜渐骂过我一遍的话又轮到齐嘉来骂，我说是奉天命救他，却遭他横眉冷眼道：“歹人，休要戏弄于我。”
　　我哪里有半分戏弄他，我朝式微，不出三年将亡于乌雁铁骑。萧景栖由齐嘉护送逃往南疆，三十四年后才得重返中原。至于赵殊，他早该在两年前尽了阳寿。
　　我扯起嘴角，有些疲惫道：“你且在此帐中歇息吧。我哄了赵殊说要劝降你的，他们不敢苛待。”
　　我匆匆离了小帐，星夜又恢复了伊始的宁静，唯有吹不散的血腥味与散落满地的火把透露出此处刚经历的厮杀。我向掌心呵了两口气，想起那年山庄里痛骂赵殊，想要齐嘉检举他对圣意微辞，齐嘉哀声一叹后与我道：“将军与我有知遇之恩，怎可恩将仇报。”
　　我不敢与赵殊分帐，只怕他察觉出异样来，但我更不善骗人，夜里辗转反侧，难免叫他感到不妥。
　　“你这几日怪得很。”他声音闷闷的，许是半梦半醒。
　　“我总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来。”我翻了个身，从背后贴近他，“你带着仇恨从南边回来，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独自周旋于风云诡谲之间。王权更迭、文武相争，我总与你赌气，不大能帮上你。”
　　赵殊沉默少时，平静道：“早些睡。”
　　我执意揪着他：“若是我服软认错，你可愿原谅我？”
　　“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他硬巴巴地说，“这一桩桩一件件，既发生了，便在心里横着，一辈子都横着。”
　　我心里咯噔一下，松了他的衣角。
　　“你也一辈子在里头横着了。”
　　我微微一怔，便有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堵得我又慌又闷，又涩又苦。我摸出枕下弯刀，悄悄抵在他的后心口上：“那若是，我要杀你呢？”
　　赵殊似是毫不在意：“随你。”
　　天地良心，他这般，我是断断下不去手的。
　　日子耗着耗着竟已耗到大军压城，我能耐住性子，那青衣仙君却是不行了。
　　“如此冥顽，不受教化，你是要毁了天地不成？”
　　他训斥我的模样倒是义正辞严，一身梅香也是高洁凌冽，我问他既是干涉天地命数之事，为何自己不去做，他才正了正身子：“天命不在本君，在你，在罗睺。”
　　“我因毕方动情落入莽荒，而后为罗睺寄身。地府将我投入忘川河底，虽得地府左使相救，也未能逃过天界惩处，这一切的起因实与仙上无关。此世仙上多次指教，令我将天命归位，说是为了毕方重归仙班，可我与毕方青梅竹马，从未记得有您这一号人物。”我直直望着他，静静道，“我如今心有疑虑，并不信您是为天下苍生才教我扭转天命。仙上若是当真大善之人，导正天地不过动动手指，何须摁着我去做此事？”
　　四野寂静，他板起面孔，周身裹挟阴冷的薄怒：“小东西，你以为你在于谁人讨价还价？”
　　我精魂离体，只身赴邀，若他要杀我，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但我做事无愧于心，我以为是不需要向他低头的：“不是讨价还价，只是我要天地自担其重，我要我心我主。”
　　“既如此，那也不必等了。”
　　他掌心燃起一团青色的焰火，竟似封印罗睺的青焰一般的威力，他的面容在焰火之后扭曲变幻，最终幻化为山阴的贾子沐，北地的李佳期，九天上的神鸟，与我一同在见凤山修行的毕方。
　　我骇地后退半步，脱口道：“你、你是何人！”
　　只消一瞬，我已被青焰做的鸟笼所困。他垂眼笑看着我，声音依旧清冽，却带着些许厌恶。
　　“本君乃是神鸟毕方正身，是天庭夺去本君的七情六欲，令其在人世受难。他将你从深山里翻出来，即使险些生出罗睺临世之灾，却也在尽力护你。本君实在不忍他沦落至此，也想要你得个教训。”
　　“教训……这一路，得仙上的教训还不够多吗？”我抚上青焰做的栅栏，掌心结印，纵力破了阵法，“此阵与公慎国师所用机理极似，我早觉得他一凡人如何能画出这许多的符咒来。仙上，毕方仙上，从前分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为何还要记恨于我？”
　　我周身燃起朱红的火光，那人却毫不在意： “本君早已绝了七情六欲，谈何记恨，不过奉天命行事。”
　　下一刻，平地无故蹿起熊熊烈火，我在青烟中尖叫翻滚，那些烟火攀满我的身体，渐渐化作一尾青色凤凰的形状。
　　青焰两翼一振，扶摇直上，不消多时即将我送来城脚营地。士兵们吵嚷着出了帐中，以为为萧家无血开城的凤凰又来襄助他们，却不想神鸟长鸣，天火坠落。
　　人群顿时惊惶起来，火舌肆意蔓延，点燃了军帐粮草，烧尽了兵甲利器。我见赵殊命人护着元玥的肉身离去，自己却持赤铁短剑，孤身来到神鸟面前。
　　“跑！”我在焰火中几乎喘不上气，只能尽力向他喊，“跑！”
　　他目光森冷，策马向我奔来，一路劈开热浪，固执道：“一起！”
　　他以一介凡人之躯，挟一柄短剑斩去凤凰头颅，挥却青色烈焰，将我精魂从滚烫的囚笼中扯出。散落满地的青焰汇聚成暴怒的鸟兽向我们追来，我乘在他的战马上，夜风如刀刃似的划痛脸颊。
　　赵殊已竭尽全力了，他呼吸沉重，握着缰绳的手上满是灼烧的痕迹。我在他身后架了一道屏障，质问那穷追不舍的青鸟：“命格簿毁，凡间延寿之人无数，现下叛军溃散，龙脉得保，为何一定要取他性命？是当真一步不能踏错，还是你别有居心！”
　　青鸟撞碎屏障，张开巨口，似要将我们一口吞下。火焰袭来，却没有想象中的灼热，赵殊抱着我滚落在地上，他浑身覆着烈火，我却觉寒浸浸的，接着便听他在我头顶轻声道：“这寒咒太毒，就是三味真火也烧不却的。”
　　我脑袋一懵，忽然明白他的意思，激烈挣扎起来：“不！不！”
　　他紧紧圈着我，像是一幅挣不脱、打不碎的铁枷。
　　“我帮你，我护你，只要你愿意向我走这一步。”他从未这样温和地劝我，“睡吧，元玥。”
　　他的话语如同命令，使我双眼沉沉，不自觉地想要合上。我急得委屈，急得痛哭，急得哀求起来：“别用纸符咒，别这样，赵殊！”
　　“睡吧，待你醒来，一切都结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万事有（缜密专注的）始有（为了结尾而结尾的）终嘛！
太忙了，其实心境已经变了，但还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