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厌》令百书

1、第 1 章

　　赵殊这人有病，病名叫见不得人好。
　　我与他一点也不熟，应当是从未见过，我来这儿也就两三年光景，所以什么幼年相识暗自倾心的烂桥段是铁定演不了的。我肯定他也与我不熟，听说此人打小随他爹去了平南大营历练，混了个小将军的名头，是这几个月才回的京城。
　　我后来从一个叫李佳期的朋友那里打听到他这人挺轴的，做陪读时给一个小王爷欺负的事儿记了一辈子。当年他那个实诚爹和老王爷有些交情，小王爷去平南营玩，老将军还喊亲儿子来喂马。三年前老将军去了，赵殊尽完孝，此番回来是要找小王爷不痛快。
　　碰巧的是小王爷瞧我还挺对眼，赵殊这个小心眼心一横，硬是把我娶了回去。我爹一向不怎么看好小王爷，嫌他世家公子，宠禄过也，日后难成重器，而赵殊才当将帅，人品非凡，堪作东床之选。后来凤冠霞帔都给备上了，轿子都抬到家门口了，我想想反正不喜欢小王爷，就这么嫁了也成。
　　结果新婚当夜他连新房都不入，弄得像是我削尖了脑袋想进他家门，呸。
　　我当然不能做深闺怨妇，可他的小将军府里到处有人拦着不许我出门。不出就不出吧，我拿了个镯子差人去太宰府上喊李佳期，她还没嫁人，比我自在多了。
　　“你什么情况啊？”李佳期隔了一道门槛问我。
　　将军府不许我出去，也不许旁人随意进来。李佳期原本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正门，门口两个兵哥觉得有碍观瞻，好声好气把她请走了。谁想这鬼灵精转了一圈跑到后门，小马扎换成长板凳，手上还捧着一把瓜子。
　　我看她嗑得香，也差人去取了些来，将军府的丫头机灵，回来时也给我搬了凳子。于是我一边嗑一边与她讲昨夜之事，李佳期听着听着没了兴致，抱怨这故事太套路了，你就没点新鲜事儿。
　　“我也想啊，可你看我现在门都不出去。”
　　李佳期翻了个白眼：“你脑子白长了，上天入地这么多方法，偏偏要我搬个凳子来给你出谋划策。不成不成，这里实在不方便，你先把自己折腾出来吧，今儿可是台川戏班子最后一场画风屏，要真出不来，我就先去了。”
　　我心里头把赵殊来回骂了几百遍，试了几天翻墙挖地洞女扮男装之类的办法，还是没能把自己折腾出去。照理说这种时候赵殊应当来质问我搞什么名堂了吧，可他太沉得住气了，连脸都不露一下。我是真有些恼了，罪他的是小王爷，与我本就没什么关系，胡乱撒气也不是这么个撒法，他既然不让我舒服，我也不让他舒服。
　　我回房里洋洋洒洒写了一纸诉状，偷了个懒，托我的陪嫁丫鬟带出去送去给李佳期。那状纸叠得整齐，又装在画着迎春枝的信封中，我想是不会露馅的，谁知道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转头就把信交给赵殊，于是那天夜里，我才第二次见到我的小将军。
　　赵殊眉目俊朗，面色阴沉，相面的说薄唇的薄福，我看他就没什么福根。他将信纸摔在桌上，声音也是极冷的：“诸告其亲夫者，虽得实，徒二年。枉元太傅学贯古今，他女儿竟不读女训，不晓律法，险些做出忤逆之事。”
　　我不愿在气势上被他压下一截，即刻顶了两句：“既然想讲道理，那你讲讲哪条律法准你软禁新婚夫人？”
　　“家中自有家中的规矩，夫为妻纲，没有你回嘴的份。今日既然说开了，我便正式知会一句，这府门你是别想出了，萧景栖的几个随侍日日在赵家近处徘徊，你一个妇道人家，总得要些脸面。”
　　我真是要给这个傻子气出病来了，李佳期果然没骗我，赵小将军确实轴得一往无前。其实这句子翻个花样本算是是句好话，若是赵殊愿意，完全可以哄我说是顾及我声誉才禁止我出府，他偏这么咄咄逼人，可见确实不怎么喜欢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我也懒得同他理论，压着一头火气不耐烦道：“知道了，时辰不早了，你出去吧。”
　　赵殊却不加理会，反倒是唤起下人替他更衣。我这才注意到他身着武官上朝视事所穿之服，内着铠甲，甲外所穿广袖长衫，脱起来是是要费点功夫。
　　是了，险些忘了这不是我的闺房。
　　我唤人拿一套新的被褥，赵殊睨了一眼，却也不拦。于是他更他的衣，我铺我的地铺，像客店里两个睡大通铺的旅人，谁也不理会谁。
　　我这个人向来如此，旁人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心头寡淡，心尖上也从未放过什么宋玉潘安，不知恋慕为何物，自然也不盼着，故而赵殊这样对我，我一点也不伤心。我只是恼他不讲道理，恼着恼着便觉得委屈，只得窝在被子里悄悄流泪。
　　良久良久，我以为赵殊已睡了，却忽然听到他说：“朝中五日一休沐，明日你随我去市集走走罢。”
　　我不回他，假装已入梦了。
　　次日他早早出门，李佳期仍然搬了板凳来看我。我对不给赵殊好脸一事颇为得意，窃窃与她讲了昨夜我俩怎么就互不对付，她觉得有点意思，追问：“后来你们，呃，圆房了吗？”
　　“没有没有，我瞧不上他。”
　　“哈哈，你怕是谁都瞧不上。其实赵殊也是好意给你个台阶下，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李佳期颇为同情道，“你若实在闷的慌，就用那个法子来找我吧。我还有半颗丹药，真的伤神，吃一点也就补回来了。”
　　我笑笑：“再说，再说。”
　　好罢，我心里是有那么点儿想去找她。记得刚来京城那年，她同我夜夜出入酒肆歌坊，与五侯七贵共饮，金鞭章台走马，痛醉花柳，好不风流。我那时还不叫元玥，李佳期唤我乌骨儿，她说京城里有位小姐得了怪病，虽阳寿未尽，却活不成了，需得个地灵附身才能续命。我叫她找判官去，莫来烦我。李佳期讪讪笑道：“唉，正是判官错划的生死簿。我已翻遍十二座山脉，乌骨儿，你行行好，帮个忙吧。”
　　她说的如此恳切，我心一软，就从一株乌骨藤摇身变为太傅之女元玥，拔起我埋在土里的根，跋山涉水来到京城。我与她白日宿于寄主内，夜里一同化作少年玩乐逍遥。这本是一件极其耗费元神之事，但我见她无碍，便没怎么在意自己。半月之后李佳期在我病榻边懊悔不已：“唉，忘了忘了，你是小地灵，经不住这样折腾。”
　　“你不是地灵？”
　　“我是仙。”
　　“你这仙根里带附身续命的劳碌劫？”
　　“咳，我是戴罪之仙。”
　　“……”
　　虽然险些丢掉性命，但那段日子确实快活，李佳期用半颗仙丹救我回来，从那以后我就不敢轻易精魂化人。她知错能改，老老实实做她的李佳期，我一朝被咬，本本分分做我的元玥。
　　只是这几日我做元玥实在郁闷，我想去做我的乌骨儿。
　　是夜赵殊并未前来，我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估摸着府上人都睡了，念了两道法使精魂离体。飘上屋顶前，我还替自己的肉身掖了掖被子，出门玩乐一趟，回来可不要染什么头痛风寒。
　　京城入夜甚是静谧，从空中望去，仅有星星点点的烛火，城东烟柳巷子最为热闹，我却向西而行，随夜风一路飘荡。我知白日李佳期是在说笑，却还是忍不住去太宰府上瞧了一圈，她房内黑漆漆一片，想来早已入睡。
　　我隐隐知道自己心里头许是盼着些什么的，因他仙身是个男仙，而我是只女地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