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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怀剑 ...

  •   自初见起,杨四便深以为眼前这女子不该是自己的同路人。
      邀其同行不过客套,她亦本有拒绝之意。却在其转身相对时,她一晌愣怔后,竟答应下来。
      乱世烽火,浮生起劫,自金狗手中所“救”的、欲往杭州方向去的女子,于情于理,本该顺路随军、护送一程的——
      若那女子只是寻常女子,理应如此。
      杨四自忖,摸爬滚打至今,对女子的看法从不局限于簪花芙蓉步、绣线锦鸳鸯,反如安国夫人、矾楼师师这般精彩人物,朗朗照眼,可令男儿羞愧。
      那女子一身倜傥,亦是个中豪杰。
      初见她尚是利落男装,行者风姿,带鞘挥着背后那柄令杨四异常在意的古剑,轻易解决了金狗的斥候小伍。后随军而行,又与军中医士装扮无异,缠伤抓药,无一不精。
      然这般女子,却使杨四心有刺、喉有鲠——
      并非因她出神入化的更衣易容与随之具备的异能,非因她背后所负古剑疑似传说中“祖上”的那把,亦非因她间或突如其来、不知所谓的自言自语……
      只因她望着自己的眼神。
      似怅似忆,似惘似迷。杨四可从她那双色泽不定的眸子中清楚望到戎装的自己,却不知道她从自己的眼中又看到了谁。
      或说,她妄图从那里,寻觅谁?
      仿佛一个历经沧桑的遥远看客,不经意间于苍茫之中觅得故人。
      不该属于杨四的眼神,让他无比不适。

      “这里的裂隙也快修补完成了吗?可是为什么……我看不到战争平息的初兆?”

      ——什么裂隙?修补什么?这仗打了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轻易就停了?

      “……是这样吗……半半……我忽然不明白修补裂隙的意义所在……若只为纠正所谓命运轨迹,那‘命运’又是什么?作为‘命运之子’的他们呢?”

      ——命运之子?什么鬼玩意儿……

      “……半半……你看到杨将军的眼睛了吗……”

      “你那把剑是打哪儿来的?”
      杨四终现了身,打断她的“自语”。
      这亦是杨四与她的第一句对话。

      后来,他们还有几次对话。
      次次皆使杨四记忆犹新。
      最后一次,大概是知道自己将要离开,她忽地打开了话匣子,杨四亦久违地成了聆听之人。

      “此剑名为‘天外天’。李唐开元年间剑成,与他一起镇守西湖藏剑山庄,历百年兴衰——他去后,便独自见证百年基业、荣辱浮沉。若他知道,他所铸之剑代他守了藏剑百年,定是打从心底地高兴了。”
      或许因那双故人的眼睛,或许因某份故人的渊源,杨四自知她对自己的亲切。
      在杨四手中平平无奇状若凡铁的古剑,一至她手,纤指一稔,握柄出刃,便是光芒万丈。
      身轻刃厉,精妍形妙,兼具辰星之灵,秋水之工。
      是把极衬女子之手的神器。
      其间双痕瑕不掩瑜,中有小字铭文,苍遒有力,若执念刻金、心意镌石——
      “天外有天,何必今世缠绵。”
      凿凿言,拳拳思,一厢透彻,两腔舍得。
      “你才是剑的主人吧。”
      杨四意味深长地慨叹,却非疑问。
      不置可否,她亦莞尔:
      “十数年前再逢乱世,‘天外天’却被某些人惦记上了。虽外人无力催其生功,甚至难以拔出,但我还是不放心把‘天外天’留在山庄仅存的那棵老海棠树下——毕竟若因神兵之力惹人觊觎而生祸乱,非他当日所愿。”
      自她字里行间,杨四仿佛捕捉到什么——比如儿时母亲的睡前故事、外太曾祖母一脉祖上的旧闻。
      什么,声名远播的二代庄主;
      抱剑观花云云;
      落英怀剑云云;
      倾目力而成心剑云云;
      一世茕茕的少年老者,来自天外的海棠花神。
      终其一生,所为一庄、一人……
      杨四不禁细细凝视她,仿佛透过韶光打量着祖上辈的、闻名遐迩的长者。
      身姿犹是娉婷时候,面相仍在二八年华。
      然五官装束,却是一时一变,昨日杨四亦被扮作帐下兵士的她堪堪瞒过。

      ——当真是天外天,神仙客。

      虽无立场,更无资本,杨四只是单纯以寻常男子的自觉,认为那个“他”,有些可怜:
      “‘他’最终可曾见过你真正的样子?”
      她怔怔须臾,后解颐道:
      “久来变装,我甚至都忘了自己原本的样子……但,不论我变作何貌,他总会第一时便认出我,从无差错。我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他亦讳莫如深,每次问到,总将话题岔开。”
      思及当年,杨四看到她歆然笑开,两弯清浅眼波便随着情思卷出了缱绻,漾去眼角眉梢,依依更胜情人语:
      “与他共赴南疆游历时,我亦一时心痒扮作苗女,混在一群苗女中手拉手围着他转圈跳舞——他不论走到哪里都惹人侧目,苗疆女子又多热情无拘,本想偶尔看他为难的样子,却哪知他不消片刻便认出我,拉住我,三两下便飞离了那个圈……说起来……我们似乎也一起走了不少地方、做了许多事啊……西湖泛舟采菱角,东海乘船访仙山。南疆苗岭五毒潭,北地阴山敕勒川……”
      那些因过于久远而不切实际、难辨真假的轶闻,被她三言两语渲染得声色俱全、真实可触。数百年前的场景就这么轻易跨过光阴隔阂,还原作原本的样子。
      或许这便是当事人的魅力,一经开口便不容旁人置喙。
      “我与他相知之时,藏剑不过如日方升。后来我再回来,叶家已是世家——他自是首功之一。而我,也算有幸不辱使命……如今回想,亦并非未曾期望过……若我只是一把剑,那便被他时时握于手中,久久伴他身侧,随他同逝、同葬。”
      怕不是千年之后,犹累世情深。
      “可曾后悔?”杨四扯过酒坛子,拍开封泥嗅了嗅,满足一笑,正欲仰首而灌,却被她夺了去。流畅的动作一气呵成,饮酒的举止不舍涓滴,同样一坛烧刀子,竟生生被她喝出几分竹叶青的雅致。
      气韵啊气韵——杨四撇撇唇。
      “重来一次,我依然如此选择。相信他也是。”
      她如此作答。
      “那,后来如何?”

      不远处歌舞声声,收复长水的庆功喜宴犹自喧嚣。
      沉寂突如其来,方使静谧尤甚。
      月正中天,蟾光潋滟。
      柴堆里噼啪炸开的火花,惊了一地月色。

      “你们虽形貌气质截然不同,但你的眼睛却跟他如出一辙……苍天诚厚我,得见故人眸。”

      ………………
      …………
      ……

      “再兴兄弟!”
      “杨将军!”
      “将军!”
      “杨老四!”

      ——啧,吵啊……

      本来随她的骤然离去而消弭直至遗落脑后的记忆,却被剧痛惊醒。尘埃层层剥落,在回忆的走马灯里,杨四恍然想起她离去前的最后一夜。

      ——后来……她说什么来着?

      起先是手臂,并无护甲之处,尖锐撕裂骨肉的痛楚——从军日久,此等痛楚并不会绊下他杀敌的步子。然不消片刻,周身环环相绕者,尽皆金敌。依稀可见远处几十名弓箭手张弓成满月,瞄着自己的方向。
      敌我悬殊,那又何妨?

      ——噢……想起来了……她说什么……苍天诚厚我,得见故人眸。哈,外太曾祖母的祖宗,也是老子的祖宗!长得像也就情有可原了!那些个曾负盛名的叶家先人、杨家先人,你们看好了,我杨再兴可令你们失望过?

      每只箭簇过身皆带来由点及面的创伤,互相撕扯,身无完肉。遍体剧痛后,五感反渐趋麻木。杨四的大脑在专注捕捉曾见过的人、经历的事,身体却脱离了大脑的桎梏,双腿一夹,战马奔跑愈速,手下长枪挥舞,如入无人之境——
      岳武穆帐下裨将、忠襄公四子杨再兴,从不负杨家枪威名。

      ——只可惜……不得亲见岳将军定金贼,安四海,全我大宋江土!

      “我与他相知之时,藏剑不过如日方升,后来我再回来,叶家已是世家——他自是首功之一。而我,也算有幸不辱使命……如今回想,亦并非未曾期望过……若我只是一把剑,那便被他时时握于手中,久久伴他身侧,随他同逝、同葬。”
      “可曾后悔?”
      “重来一次,我依然如此选择。相信他也是。”
      “那,后来如何?”

      ——后来……如何?

      脑海中追忆淙淙、匆匆,不受己控。
      “你们虽形貌气质截然不同,但你的眼睛却跟他如出一辙……苍天诚厚我,得见故人眸……”
      那个夜晚,她席地而坐,弹铗长歌——
      “倾杯洗剑,白月净尘。
      盖红海棠染,头白全此身。
      如风动幡无象形,如风长伴意难平。
      故事何足闻,新人代旧人。”

      ——哈,哈,哈!

      无悔己心,无愧天地。
      唯些许寂寞,些许遗憾。

      小商桥血流成河,金铁皆鸣。遍野横尸中,早难分宋军、金军。
      跃马横枪,身中万箭,杨再兴浴血散发如地狱修罗,犹未止步,直杀金军将领万户撒八孛堇、千户百余、士兵二千。
      后焚其尸,得箭镞两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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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下: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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