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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夜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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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生病了,在小镇的医院里。妈妈去交费了,将她留在有医生的屋里。医生们身边的妈妈们,都是肚子里满满地,装着一两个小宝宝的,或是已经把他们掏了出来抱进怀里了。她们都有事做,看病问询就像是在热闹地说话一样。女孩怪无聊的,就想去楼下认一认海棠花。
她走到门边却停住脚。屋里有一个男孩子,背了那一种很流行的女人背的包,黑皮的,带亮亮的点。想必是他妈妈的背包。他怀里想是抱了一个小娃娃。小娃娃就像是先属于他哥哥的怀抱,其次才归属于这个世界。
那娃娃裹在玫瑰红的小被子里。才出生的小宝宝睡在这样一个鲜鲜的喜悦的柔暖的天地里,也没有棱角、没有形状的,就像是男孩子臂弯里抱着的一捆鲜艳的柴——这个小女孩是这样煞风景地觉得的。那男孩子,也是一位小小的哥哥了,正轻轻摇晃拍抚着这捆柴——啊,不对,是小宝宝。
在那个时刻却有一个动人的比喻,团团的被子在小娃娃的头那儿是要开口的,在那儿被角支棱着,就像是峭壁巉岩,在谷底静静盛放着小孩子的睡脸。不知为什么,小女孩觉得出生的小宝贝,是玻璃珠一般大小的。那男孩轻轻晃动着身体,被子里面装满了水,会轻漾着涟漪吧?
小男孩许是太欢喜了,他把脸伏在崖壁上,就去亲了亲水面。小女孩看见了,在心里“哇”了一声,不知道是羡慕小男孩可以亲小宝宝,还是羡慕小宝宝可以被哥哥亲。
蓦地,小男孩许是察觉到了令人不适的目光,径自抱着小宝宝出去了。小女孩立即跟着拐了出去,站到男孩对面。她踮起脚,搭讪着看一看。是你的弟弟吗?小男孩告诉她说,这是个妹妹哦。想不到的是,目光拨开被角,霎时却真看见了清汪汪的湖水,晕漾着一颗珠子。小女孩惊得揉揉眼,再看时,却是香白白的小娃娃儿,正对着她睁眼,是睁不大开的婴孩的眼睛,却闪着清粼粼的微光。
小女孩就像一头不怀好意的小狼那样开口了,“我可以抱一抱你的妹妹吗?”他没有委婉拒绝,他是直接说不的,这不免让人觉得尴尬。可是小女孩并没有长到懂得什么是尴尬的年纪,她夹着尾巴、耷拉着耳朵走了——我们假装她有尾巴和会闭阖会打开的耳朵——去看海棠花。
小男孩抱着妹妹,却觉得使人不适的目光越发浓了。他眨眨眼,有些怖惧地转过身来,却看见了一个——小男孩呆痴痴的,觉得是一个仙人。黑夜的头发,白昼的面庞,柳叶的远眉,花蕊的眼睫,浓酽的目光倾注到男孩的心里,便似花香漫溢。小男孩的魂魄也被这样温柔的目光浸透了。
“我可以抱——”
啊呀,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啊,醇美而沁人,男孩儿就像是落进了深蓝色的海里,水波轻轻拍抚他,就像他拍着自己怀里的小宝宝一样。小男孩被这风音水声吹得迷蒙着,不想在这时小男孩还能争气地说:“不行哦。”他立刻觉得不太应当,又讲:“这是我的妹妹,是我妈妈生的,不是我自己的。”所以如果是他自己的孩子,他一定会双手捧献出去么?
那位仙人微微笑着说,“我是说,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男孩儿(很争气地)仅仅是愣住了,并没有高兴得惊叫起来。仙人就走上前来,把他拔了起来,连同他怀里的小宝宝,就像是抱起一棵小树。小男孩羞得满脸红,他是觉得自己被一位仙女姐姐抱起来了。对于小小男子汉来说,这的确是要脸红的。倏然,小男孩的耳畔传来轻惘的声响,他的肩头像是落了一片梧叶。正是金蜜色的秋天。
还要等一等呢,小男孩要长上许多年,才能明白那是一声谓息。
就在不久前,小男孩没有了哥哥,从前一直同自己玩的,有一天倏然便不见了。小哥哥的家不知为何也坍倒了。
那时他问妈妈:“那个小哥哥呢?就是我们屋后的。”妈妈说:“哪有哥哥?你从来没有过的。”在妈妈讲了三次“送人了”之后,小男孩哇哇地哭了,都不及说:“这样是犯法的!”特别是没有经过弟弟的同意,就把哥哥送走了,这一定是国家特别不准的!
妈妈被他缠得没办法,就说:“他被山神抱走了.”
山神大人,把我的哥哥还回来啊!
可是附近没有一座山啊?
小男孩从春天闹到了夏天。暑假时他和妈妈去外婆家。吃完晚饭,外婆让小男孩把大门关上。可是小男孩一心想看看夜晚,他恋恋地关上红铜色的木门,上好门栓,又羡慕地看着门。外婆讲道:“晚上千万不能偷偷出去.山神最会捉人了,你那个邻居家哥哥就是被他捉了!”男孩偷偷地鼓着嘴,这样的憨稚有些女孩气呢。
外婆他们去卧房了。小男孩自个儿坐在堂屋里,静静地想着装满了妖怪的黑夜,还有他亲爱的小哥哥。小哥哥也在这个夜晚睡着啦,可是他在这个夜晚的哪里呢?他想念得不得了,简直会因为整天思念而变成大人了。好在不久以后他就有了一个可爱的妹妹,相互陪伴着一起当快乐的小孩子。可现在——
窗前蓦地出现了一片霞光。难道是夜里的太阳出来了吗?小男孩凑到卧房的门边,隔着绿纱帘,看见那红光摇摇摆摆地经过卧房的窗子。光映在绿帘上,是凤凰从竹林里飞过,红日从榛莽丛中升起了。妈妈和外婆还在醉痴痴地听着绕绕的戏,一点都不注意的样子。隔壁屋子里还缠扰着外公的鼾声,颠颠荡荡的,落到了地上,是“酣酣日脚紫烟浮”。小男孩悄悄地打开门。他知道那光芒要去哪。外婆家的屋子是一层的砖瓦屋,东边是光光的楼梯,可以上楼。楼梯下是空的,从门前沿着走廊可以走到这个楼梯间里。那里很能遮蔽风雨,层层叠叠地睡满了稻草和细木柴。
光就栖息在那里。小男孩笃定地轻轻地开门,蹲下身子,爬过了卧房的窗子,就猛地直跳起来。嗳哟,痛!他的头顶恐怕凹下了小小一块三棱锥了。他蓦地想到窗边安了空调。怪道呢,他第一次看见那个四四方方的家伙,心里就觉得疼,当时就觉得有一天会被它撞疼呢。
小男孩在心里“嘿呦嘿呦”地念咒,这可以让疼不是那么疼了。他小心地“咻咻”地吐气,满以为自己是只夜归的小兽罢,这样一来疼又不是很疼啦。小男孩自己摸摸头,脑袋上戴着一颗胀胀的疼痛,敛敛散散的、不断闭阖开放的,像朵小花儿。
他往楼梯口探去。那里鼓着饱饱的红光,就像是蓬蓬的凤凰的羽翼。小男孩小心地摸了摸光,又小心地把手放进了光里,落在了一个软软的地方。那里是光的脸呐,光也是有脸蛋,会呼吸的呐,人们从未仔细地看过光。
等一等——光芒中的一只脸!小男孩刚要惊叫,却又噤声了。他这才认出了,这是从前的仙人呐!黑夜的发,白昼的脸,这便是小男孩眼里心中的一番小天地了。你怎么在这里睡着啦?尽管是浓浓的夏夜,夜里会不会有露水下来呢?多不好哇,狗的吠声,鸡鸣声,会直直砸到脸上来的。
小男孩轻轻拉着躺在了熟梦里的仙人,冷不防就瞧见了她身畔一片玫瑰红的浅滩。刚出生的弟弟的小被子,才有那样夺人的红色。小男孩呆呆乱乱地想着——红得就像是血一样。他立刻就又要尖叫了,在这时,仙人倦倦地睁开了眼睛,就像是天幕倾启,天光流泻,世界上的所有的光,都没有这样的目光温柔呵。小男孩被无声无息地安抚住了,他不惊叫了,只是自然而熟练地忧心地问:“你怎么啦?”就像是熟识了许多年的故人。
仙人不说话,只是自然而熟练地把他抱进怀里,就阖上眼睛。小男孩小心地窝在他的仙人身边,很安宁的,似乎也没有疑虑的必要了。夜风冷冷地扎着人,可是这种冷很新奇好玩,就像一只长着刺和小花苞的树枝,戳到他身上来。在稻草堆上睡觉又是多可爱多好玩呐!小男孩还伸出手来捏捏光,突然就有了灵慧的想法,把铺天盖地的光拽过来,细细摺叠着,给他的小仙人铺好。
他侧过脸,饶有兴致地看着夏天的夜晚,是怎样越来越黑的,夜晚的露水又是怎样蠕蠕地渗到他身上。卧房里的光早已睡了,妈妈和外婆也睡了。小男孩更安心了,他关上了自己的眼睛,把自己和身畔的仙人,一齐交给睡眠保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