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独白》弦光

17、第 17 章

　　17，起死
　　平车上瘦小的身体被一张草席裹着脸和上半身，几乎烂成布条的土色裤子被血浸透，那暗色血凝结在他身下车板上，蔓延进木头缝隙。
　　清明把灯笼提高，揭开草席，心口紧跟着咯噔一下。她不是没见过死人，只是已经记不清楚上一回见到的死人是什么模样；她不是没见过鲜血，只是没见过这种伸手就能碰到的、带着浓重腥气半凝结的、涂抹在扭曲的五官上的血。
　　这是在她噩梦里也不会出现的，超出了她想象力的景象。
　　清明把双指探到他颈侧去摸脉搏，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她手一抖退了一步：“他已经死了。”
　　“七哥没有拿贵人的金子跑掉，他被人抢劫打死了！”十七肿着眼睛仰望她，他一双手因被反复磨破又愈合而生出了一层厚茧，手心表层已经失去了痛觉。
　　清明木然点头：“我知道。”
　　朱九章或许是醉了，看到这血腥可怖的景象竟然没有退缩，仍能守在一旁道：“小姐，虽是天黑，此处只怕也不可久留。”
　　清明这才回神：“那，先把他拉回家里吧。”
　　朱九章把灯笼递到十七手里，低头接过车把，拖着平车往回走，他究竟比十七大上好些岁，拖着平车拉个把人倒不算困难。清明和十七跟在他身后，她现在有些后悔，让一个小乞丐拿这么大一笔钱财本身就是一种危险，这一点她当时竟然没有想到。
　　几人一言不发拉着平车回到家院里，朱九章赶紧回到门口把门栓上上，又将正屋的烛台端出来，几人这才稍作喘息。
　　朱九章问：“小十七，你是在哪里找到的田七？”
　　他问了两遍十七才有反应，清明蹲下来看他的脸，也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的缘故，他的嘴唇上全无血色，脸颊却是不正常的潮红。清明摸了摸他的头，发觉他浑身颤抖，双手尤甚。
　　“小九，你去烧一碗热水来吧？”
　　“灶上还有热水，我去盛一碗来。”
　　清明蹲下来温和道：“你是在哪里找到小七的？”
　　过了好久，十七才道：“城西义庄。”
　　朱九章端来了热水，又端来了一把椅子给清明，清明不坐，让给十七。十七捧着热碗嘘着喝了几口，这才慢慢把事情始末讲清楚。
　　原来十七不相信田七真的丢下他们自己一个人拿着金子跑掉，他一直惦记着田七，却直到清明放他们出去采买才得到自由行动的机会。他跑回了古董珍玩街，挨个店询问有没有人看见过田七前一天傍晚拿金锭换银子，虽然得了许多厌弃嘲笑，却最终从茂源行里知道,有个乞丐背着沉甸甸的包袱从瀚兴出来，后在巷尾被两个人拉扯带走。日过中天，他饥肠辘辘，却因为那金豆子是留着置办家用的，竟不敢花，就那样一直饿着肚子找，直到遇见往日相识的几个乞丐，才知道田七已死，天刚亮就被清道夫拉到城西义庄。于是他又忍饥挨饿赶二十里地到义庄，这才见到了田七尸体，他用金豆子换了义庄拉尸体的平车，最终一磕一绊把田七尸体拉回了家。
　　朱九章道：“他既然已经死了，在义庄与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你自己回来告诉我们不就行了？”
　　“我，九哥，七哥，我从小……”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说他“从小”，清明怜惜得摸摸他的头，十七哇得一声哭出来：“那里都是死人，我怕七哥自己在那里害怕……从小，从小就七哥最照顾我，他有吃的分我一半，我被人打也只有他抱着我跑……贵人，贵人你能不能别让七哥死，你能不能把他救回来，你把他救回来，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
　　“十七！别闹了！”朱九章面无表情，一个字一个字道：“人死不能复生。”
　　清明沉默。
　　朱九章说得对，人死了就不能复生了，这是连一个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只是让一个孩子从这么小就明白这种道理的世界……只是她宁愿这些孩子们永远不要明白这个道理。
　　她脑中忽然一片空白，轻飘飘道：“能。”
　　没人听到她说的话。
　　清明重复道：“我能。”
　　什么？两个人忽然凝住了。
　　“我能让他活过来，”清明又说一遍，“不过，他醒来就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田七了。他不记得你，也不认识你。”清明的视线从一个惊喜一个震惊两张稚嫩的脸上扫过去：“连吃喝拉撒也要重新学习，你们若不嫌照顾他麻烦，我就救他。”
　　“不嫌！”十七连连摇头。
　　朱九章略一想，就觉得她在骗小孩，也附和道：“十七，你先去吃饭，吃饱了睡觉。我帮小姐给田七治病，等再过一阵子，他就能好了。”
　　“他不能去。”清明对十七道：“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一天没吃饭了？正好。这次需要的活性纳米机器人的量比较大，我先把你血液里的小卡提出来。”
　　朱九章不可思议得看清明，清明也不管在场的两个人什么文化基础，习惯性的用嘴思考：“他虽然死了，却是新鲜的尸体，细胞基本上没有腐坏，随时可以采集完好的基因链，小卡内置数据库可以补足其它缺失，完成人体修复——这在它的能力范围之内。只是现在田七的全部体内循环已经停滞，微智能集群机器人医生无法借用循环系统对全身所有细胞进行近同步修复，重建工程涉及约五十万亿细胞，规模巨大，需要很长时间。而且田七的大脑已经缺氧损坏，所以他醒来后会不会记得你们，到底能记得几分，全是未知之数。”
　　十七听不明白，只觉的田七能好，眼里一片懵懂的希望。
　　朱九章眼睛里却尽是不能置信，木然问：“把他复活需要很长时间是指……多长时间？”
　　“十二时辰左右。
　　“现在我需要建设模拟人体温度的无菌环境，为七百多种酶提供生存条件，所以需要先做一个模拟子宫。有没有盐？九章你去生炉子烧开水，直到把水缸里的水兑成36.8℃。小飞本来可以调节水温，但是银河系中心2.6万年前发生了一个微小的天文事件，它刚刚从地球传导过去，影响了小飞的动力接口坐标误差率和功率上限值，所以一开始的水温粗设还需要你。
　　“对了你没有温度计……
　　“小飞。”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粒银珠子，丢在水上，那银珠竟然没有沉下去，而是触水即化作一片薄膜，薄膜自己变化着形状，过了一会儿，铺成三个繁体汉字：
　　贰肆陆
　　陆比贰肆小一点儿，清明看一眼，道：“现在是24.6摄氏度，正如十寸为一尺，十尺为一丈，陆为寸，肆为尺，贰为丈，它们都是十进制。你把水取出来加热后再兑回去，直到上面的水变成‘叁陆捌’为止，记住叁陆捌三个字的顺序……”
　　“小姐，我听不懂，我……不识字。”
　　清明想了一下，掀开锅盖，锅里是下午朱九章烧的茶水，留待晚上饮水或者洗脸用。清明道：“小飞。”
　　那层银色薄膜瞬间化成白雾从水面飞离，携着风声拐了个弯儿落进锅里，浮在水面上形成一个完美的圆，灯光下，像是米汤表面覆盖的一层米油。
　　清明看了浑身僵硬的朱九章一眼，温和道：“你别怕，这只是高级版的九连环鲁班锁，机巧罢了。你若足够聪明，以后我就把原理教给你。这样，”清明指着水面：“如果你把水烧开了它还是一个圆，你就把所有水都装回缸里，再装凉水回来烧。如果你烧到一半它就分成了两条线，当它完全分开的时候，你就把火熄了，把水全部舀到缸里。这样你能做到吗？”
　　朱九章点点头。
　　“小心别烫着。”清明拍拍他肩头，一个人走进黑夜里。
　　星月稀疏，院子里两只小蛙欢快唱和。
　　火光下，一身白衣不然纤尘的清明站在那里，她像是一团雾又也像一片云，清瘦孱弱却又不可捉摸。她面无表情望着平车上死去的田七，像是慈悲救世的神佛，也像冷酷无情的妖魔。
　　朱九章只偷看了一眼，就痴了。
　　清明站定，不假思索道：“小飞，你先遣十分之一去水缸里杀死一切生物，然后驻留维持无菌环境，一会儿我把他放进去，还需要持续的杀菌消毒。他营养不良，分出五分之一去寻找十八种人类身体的必须元素，天亮无论是否找齐都直接回来，缺什么我可以出去买一头猪。第三个五分之一组给田七去衣剃发除体毛，第四组清创、杀死体表细菌。最后的，呃，清除体内外排泄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