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独白》弦光

16、第 16 章

　　16，朱九章
　　时近傍晚，清明回到“家”里，中庭枯草落叶已被扫除干净，空气里有青草新鲜汁液的清淡芳香。
　　“呱！”一只小蛙从歪倒的青石六角桌棱上跳进水洼里，溅起一片水花。
　　四面厢房门窗洞开着，正堂传出来油灯昏暗而温暖的光芒，时有人影在里面走动。
　　这两个小子竟然没跑，清明十分满意，满意里还带着一分惊讶。
　　听见门声，朱九章从正堂边擦手边奔出来，看见是清明，忙从怀里抓出一把什么，低头捧到清明面前，侧身垂首站在一边道：“小的在西市转了一整天，买了木床三张，方桌一张，配木椅四，长凳两条，几柜各一，被褥席枕三套，米面油盐、酱醋葱韭果蔬、刀铲锅碗瓢盆、绳帚锄箕柴薪……”
　　“行了，你不用说的这么详细。”
　　清明站在他面前，饶有兴致得瞧他谨慎而又古板的样子，这副模样若是在一个干了几十年的老管家身上还算有风格，放在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身上，实在太过有趣。
　　朱九章从余光中察觉到清明正在看自己，不由又把双手往她那边送了送，让清明看清他手里余下的几个金豆和换开的碎银零钱：“小姐说不用吝惜钱财，我便自作主张买了三张床铺，还有床帐、油灯、汗巾也都买了三个。”
　　“你不用这么拘束。”清明将他的手按下，弯下腰让他能瞧见自己的脸，笑嘻嘻道：“你不用叫我‘小姐’，叫‘小姐姐’倒是十分可以的。嗯，想买什么你自己做主，还缺什么再去添置，你全都可以随意。你和小十七自己随便挑喜欢的屋子住，我这边有的你们都一人一份，钱花完了还可以再赚，日子久了你就知道，我这人很随和的。”
　　朱九章低头应诺。与清明相处的一整天让他觉得，眼前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小姐，她心善却有自己的主意，应该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这般柔善可欺，正如昨日断然拒绝前太子求婚一举，便可以说是惊世骇俗。
　　清明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先一步走进屋里，正堂摆了一个八仙桌，四面四个椅子，桌上放着一碗白米饭和两碗尖尖的糙米饭，另有一碟炒鸡蛋、一碟酱花生以及一坛红泥封口的女儿红。
　　朱九章连忙赶上来撤下另外两碗糙米饭，慌道：“屋子里还没归置好，就先放桌上了，我这就端走。”
　　“不用，”清明拦下他：“我一个人吃饭有什么意思，这饭呢，当然要大家一起吃才热闹嘛。”她仔细想了想，尽力善解人意道：“我知道这里是等级社会，你从小被社会基本准则规训，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但这从根本上是不对的，虽然你现在可能不信，但本质上人与人都是平等的。”清明说完又觉得自己这样教他可能不太对，这小孩现在三观还未立，万一他以为自己说的是真的，拿这一套出去待人接物，岂不给他平白惹出许多麻烦？
　　朱九章又不是不到十岁的小十七，他听是听着，心里却是全然不信的，即便如此，仍低眉顺目应了个：“是。”
　　清明没有就坡下驴，想了想补充道：“至少在我这里是这样。十七还没回来吗？你今天见他了吗？”
　　“从早上出门离开胡肆街小的就没有再见他，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不要叫自己‘小的’，你要自称‘我’。”
　　“是。”
　　“他没回来过？这些东西都是你买的？”
　　“是。”
　　灯芯太长了，灯火跳跃闪烁着冒起一股黑烟，清明四处看了下，然后就在灯台上发现了一根挑针和一把小剪。
　　“你能想到买灯油、灯台，连剪灯芯的剪刀和挑针都买全了，挺细心的啊！还有米面油盐什么都置办好了，你以前自己过过日子？”
　　“小的不曾，我爹以前曾给人当过管家，我曾跟着他出门给主家采办，我爹后来得病死了，我就被主家赶了出门，做了乞丐。”
　　清明听了觉得这孩子可怜，小小年纪就失了恃怙，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你爹给人当管家，他死了儿子就被赶出家门自生自灭……能专门请得起管家的自然不是一般的小地主，主人家里有财有势怎会在乎你一个小孩那点儿口粮，何况你已经长这么大了，顶得大半个劳动力。你爹死了主家就把你赶出门去，到底是那主人、太残酷、还是主仆情谊不好？既然主仆情谊不好，为何不换一人当管家？”清明当着他的面把这番话有条不紊得说完，然后她就后悔了。
　　朱九章已经把头埋到了胸前：“是我爹做了丑事，被人抓了现行，当场打死，又把我赶出来。”
　　清明喉咙里有点儿干，咳一声道：“我以后不再问了，呃，十七怎么还没回来？难道他也拿钱跑了？”
　　朱九章静了静。
　　清明也静了静。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可能……真相了。
　　只是就算跑也该是这个朱九章跑啊，自己总算是给十七治过伤，还请他吃过饭呢！二十两金子一位的手艺，怎么说跑就跑了？
　　这个小没良心的！
　　清明昨日没有因为田小七携金逃跑生气，今日自然不会因为小十七生气。她招呼朱九章一起吃晚饭，还开了女儿红两人碰杯庆祝。
　　碰杯前，她先念了一段咒：“我要喝醉，不准控制我血液□□组织间隙液以及脑髓液的酒精浓度，听到了没有？”
　　朱九章道：“是。”
　　是什么是？又不是说你。清明心底翻了一个白眼，暗道以后不能再用嘴思考了。

　　“一祝搬家顺利！这都是你的功劳。”清明给他倒了满满一碗烈酒，两人一而尽。
　　“二祝你健康成长！长成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帅小伙！前面的都不重要，关键是帅这一条至关重要，知道了吧？回头我给你测测DNA，看看你有什么长处短处，智商多少，能活到什么年纪……喝！”
　　朱九章又被她灌了一碗。
　　“三祝医馆能顺利开张，今后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节节高升……”清明先饮了，学着武侠片里的豪迈气度将酒碗摔在地上，可惜屋子里是泥土地，又被这一日一夜的雨浸得有些潮湿，那碗在地上转了三圈停住了，竟连一个角也没磕破。
　　清明便有点生气，吼道：“等我赚了钱，第一先把整个院子全都铺成溜光水滑的大理石地面！寸草生不生我也不管了！”
　　朱九章没听明白什么叫做大理石，但是清明的意思他却是清楚的，他看着清明在那里撒酒疯，又不好意思阻止，便只好继续看着。
　　“到时候摔起酒杯茶盏来一摔一个准，声音干脆！奶奶的小没良心！老娘治好了他的伤又喂饱了他的肚子，竟给老娘跑了？！他能跑哪儿去？还有谁能对他更好？！”
　　朱九章静了静，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清明没听到，仍旧接着自己的话头说：“他和田小七不一样，小卡在他身体里，我找不到田小七，我还找不到他了？卡米，给我定位！生理数据传来！”
　　卡米得了令瞬间调入程序，鉴于清醒是有效命令发布者必须具备的素质之一，下一个瞬间，清明组织液里的酒精被迅速降解，她清醒了。
　　卡米传来数据，十七竟然就在不远处。
　　怎么回事？清明一个激灵站起来，向门外走去，走了一半又停住，问朱九章：“小九，你买灯笼了吗？”
　　朱九章果然不负众望，这种东西也给备齐了。清明点了灯笼走进夜里，朱九章跟在她身后。
　　天上小半个月亮把长街照的微微亮，长街尽头，一个半人高的少年正吃力拖着一个比他自己大许多倍的平车。
　　看到有人挑高了灯笼走过来，小十七抬头远望，看清楚了来人，终于哭出声来：“贵人！田小七没拿您的金子逃跑！他被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