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谓城》naiad

1、小暑

　　七月的某天，日光柔和中带着尖锐，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从偏西的方向直直的刺下来。
　　空荡荡的商业街腾发着热气，各个店门口的空调室外机比赛似的嗡隆嗡隆作响，合着行道树上的蝉鸣，让人心烦意乱。
　　任谁都觉得，这样的下午，就应该开着空调睡觉。
　　景露偏不，她喜欢在这时段约朋友出来玩，街上人少又安静，她心里觉得舒坦。然而谁愿意顶着大太阳在昏昏欲睡的灼气里溜达呢，所以她朋友没几个，愿意出来的，也都不是普通的交情。王天姿就是其中那一个。

　　东大门炸鸡店——
　　两个少女，一人捧一个手机面对面坐着，桌子上堆着冰水和高热量炸物，两人沉默不语，手指却快速翻动。
　　景露是很喜欢王天姿的，她这个人很冷淡，爱好也少得可怜，通常坐在沙发上都能懵一上午，你看着她一动不动，眨眼皮的期间思绪却翻山过海，不过是涌向脑里一个死劲的字眼。
　　比如，她现在看起来是在和对面的小闺蜜一起打MOBA，点击的手指强劲而有力，满脸洋溢的都是「不上新段位就去死」的决心，其实她脑子里在想家里的猫粮还够不够枣团吃半个月。
　　枣团是一只白色的猫，它团起来的时候就像个糯米糍粑，肉嘟嘟的。爪子上的肉垫是深红的，在伸懒腰时举起来，就像定型的枣泥。
　　这世上一切，都像是环环相扣好的，当她俩坐在一起打游戏时，枣团正在家里睡懒觉，身为猫，有时比人舒服。它打着呼噜，根本不知道打游戏的王天姿在大热天从市中心赶过来，就是想撸它一撸，感受一下它柔软的手感。
　　大概是绕的太远了，当「胜利」字样的图标弹出来的时候，王天姿把发热的手机搁下来，一手拿过水杯，一手直戳景露微蹙的眉心，开了腔：“我记得你是让我来看你们家猫的啊，怎么这会儿陪你打了几场排位你还不挪窝，上瘾了是吗？昂？”说完她抿了一口冰块即将消失殆尽的水，跟上年纪老头喝老酒似的，从嗓子眼发出一声感慨的“嗬”。
　　“我真的太想太想喝碳酸了，为啥偏偏是夏天啊——”
　　话音刚落，景露像是从某个封印晃出来似的，啊啊了两声，连人带手机一起合在玻璃桌上，叹气。
　　“咋地，炸鸡也啃过了，游戏也陪你打了，还有啥不满意的，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想撸个猫可真难。”王天姿身材清瘦，扎了个高马尾，头发长到腰间，在夏日里长发看起来很重很热。景露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刚放假剪的短发，平白无故升起一阵烦躁。
　　“再来一把嘛，说好带上钻石的呀大佬。帮人帮到底，回头参观枣团的时候，免费提供投喂粮！”景露手一挥，笑嘻嘻的模样和刚才判若两人，她眼睛生的很亮，笑起来的时候和上扬的嘴角相得映彰，让人心生好感。
　　这正是王天姿能和她成为朋友的首要原因，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王天姿的审美观跨度很大，一方面喜欢欧美女人长腿大胸的性感，另一方面又很吃日韩小众杏眼薄唇的清新。而这两点景露是都沾点边的。
　　听了景露的话，王天姿嗤笑，上来拧了对方满脸，“瞧瞧你这嘴说的什么话，怎么着？我来你家做客还得花钱买粮啊？”
　　景露大笑，说大佬你把我脸扭疼了，别猫没撸上先给我垫了医药费。
　　俩人打打闹闹中又开了一局。
　　一直坐在付款台后面的店员小沈翻了个大白眼，往微信聊天框里打了“橘里橘气，举报了”，又配了个叉手叹气的表情包后，切回了后台的视频播放器，继续看他的武侠剧。

　　裴衡开的理发店，深受这附近全年龄阶段的住户喜爱，尤其是中老年人，没事就去他那剃剃头刮刮脸，享受几分钟的小憩。
　　说来也奇怪，裴衡作为一名年轻人，开的理发店既没有个性的装修，平时接待也没有奇怪的安利，甚至他本人从头到尾干净利落，没有外面那些tony老师自身过分的发型代言。
　　他整个人稳妥大方，笑起来却有让人精神的小虎牙和酒窝，虽然酒窝只有右边一个。
　　不过再好的店铺，在盛夏的灼热下午，也只有等待生意的份。
　　裴衡就歪在隔间的躺椅上刷手机。
　　在邻芳路商业街，他们开小店铺的有一个微信群，大多数是小吃店便利超市理发店这样的，在附近的都是邻居，平时有什么事都可以发到群里大家帮忙解决，相互转告什么的。
　　不过近两年来，商铺生意不好做。店面一转手二转手的，老板走了一群，租客又来了一群。一来二去，每天都有人进群退群，通告群都变成店员的闲聊群。
　　留在群里的大多数都是年轻人，平时吐槽一下顾客，斗斗图，常有的事。
　　裴衡没事就喜欢刷群，不为别的事——
　　［邻芳路商业街吹水群］
　　东大门炸鸡－小沈：好烦啊下午都没人［哈欠/］

　　扑鱼家－黄大乐：我们店才是空荡荡，搞不懂老板要干嘛，大下午的谁吃烤鱼啊还要我们值班［白眼/］［白眼/］

　　东大门炸鸡－小沈：［鄙视/］你老板知道你说这屁话肯定得扣你工资！！

　　东大门炸鸡－小沈：不说了店里来客人了！俩美女！

　　扑鱼家－黄大乐：［鄙视/］［鄙视/］

　　裴衡笑了，这种没营养的对话他看了也不烦，反而觉得烟火气十足。他喜欢年轻人的朝气。
　　继续往下划拉——
　　东大门炸鸡－小沈：醉了，这俩人点了两杯白水和几个炸串在这坐了快俩小时了［怒/］［怒/］还举止亲密！橘里橘气，举报了［图片］

　　虎子便利－李虎子：很正常，蹭空调的呗［图片］

　　虎子便利－李虎子：不过这大下午的，出来蹭空调的不会是那位吧［抠鼻/］

　　东大门炸鸡－小沈：我靠？？谁啊？哪个明星？？还是网红？漂亮是漂亮，可这俩没美到当明星吧，就咱这小破地方？

　　虎子便利－李虎子：你新来的不知道，就楼上住的那个女孩子，半长不短的头发，长的还行吧，眼睛好看，天天拿着书拿着手机走路看。一进人家饭店就得待个几小时...

　　裴衡看着看着，笑都从那个酒窝和眼中溢出来了，感染力带着额前顺溜的发丝，晃啊晃的——被突然间的「哐啷」一声打断了。
　　他被震的一激灵，握着手机从隔间探出头来，只见刚才还在发微信的炸鸡店员小沈，四仰八叉，一脸懵逼的坐在自己店里的理发椅上。
　　“哎...？我咋突然到这儿来了呢？？那女的...”小沈一转头，一把剪刀横在他面前。
　　店员小沈颤巍巍的抬起头，就看见裴衡那斯文又带点僵硬的微笑，他手中的理发剪刀被保养的很好，好到能看到刀尖发着危险的光。
　　小沈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一个无辜的店员，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还被一个皮笑肉不笑的魔鬼捏着后脖子。
　　他想反抗，挥舞的双手像投降的旗帜，然而裴衡不给他任何机会，一剪刀下去，小沈不动了。
　　裴衡深吸一口气，熟练的掏出手机按下快捷键——

　　景露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人，脑袋一团乱麻。原本是好好的和王天姿打游戏，怎么的空调就突然不运转了，怎么的就让小沈去隔壁问是集体停电还是空调坏了。
　　如果小沈不出去，热的不行的王天姿就不会自己去接冰水，就不会随意扒拉冰块，就不会误打误撞喝下雪碧冻的冰块水，更不会像现在这样面对着一个同样叫王天姿的胖子。
　　最最不会让无意间撞到的小沈看到这一幕，从而导致最坏的下场——
　　「裴衡」两个字在手机屏上扎着景露的眼，欢快的铃声此时像催命符一样，景露垂着脑袋，抖抖的划拉接听键。
　　“景露，你干了什么。”这是一句陈述句，声音低沉，让人猜不透情绪。
　　接电话的人很无奈，瘪瘪嘴，嘤嘤嘤的开口：“哎，兄弟，这说来话长了...”
　　“简明扼要。”
　　“...”景露此刻像被捏了脖子的鸡仔，声音急促，“我们在炸鸡店打游戏结果空调突然坏了，你知道天姿她受不了热，一热就得喝冰水。结果店员不在她就去冰箱里拿了冰块，谁知道那冰块是雪碧冻的，她一喝就蒙了但是已经晚了！！而且好巧不巧店员回来了，我没有办法，他看见了天姿身体膨胀的全过程，我只好把他传送到你们店里了...”
　　“说完了？”裴衡听完，气的不轻，“你当你的「神创」是传送带啊？想传哪传哪？是，我是在这不远，可万一我不在店里怎么办，谁给他洗脑？？你想让他疯了吗？啊？”
　　“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兄弟你消消气，我改天抱枣团去你那赔罪嘿嘿。”景露嘴上说着软话，眼却恨恨的瞪着对面，“先不说了啊，你帮忙把那个店员安排好，我先摆平眼前这位——”
　　裴衡气急败坏的“喂喂”声被景露一把掐断。
　　王天姿，不，现在是个完全陌生的胖子，她脖子粗短，choker被勒到极致，景露不禁感慨，等王天姿回来一定要问这在哪买的，质量也忒好。
　　想着想着就跑偏了，景露这无敌的大脑开启了跳脱大门，门里全是她脖子上佩戴各种饰品的样子，她甚至想起小学带红领巾的模样。
　　“唉唉唉——”对面的胖子忍不住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想什么呢，见到我不开心嘛！”
　　景露这才回过神来，继续用半眯的眼睛瞅她，半晌骂道，“开心个屁！”
　　“你知不知道我见她一次有多不容易，我还和她商量这假期一起打游戏...打游戏！对，说到打游戏，我的排位赛又泡汤了！！”景露一拍桌子，余威让空杯子跟着震了震。
　　“嚯，脾气越来越大了。”王胖子扣扣耳朵，满脸无所谓，“打游戏嘛，谁不会了，上次咱们玩的不挺开心嘛——”
　　“求你可闭嘴吧，就那森林冰火人打了三小时没通关？？玩黄金矿工和狂扁小朋友都上头？”景露受不了王胖子占用她好朋友的身体，还理所应当的做一些粗鲁的举动，尤其是看到王胖子扣完耳朵扣鼻子。“你过会儿就得让王天姿回来，听见没？？”
　　“啊？？你说啥？”王胖子故意拉长声音，扯着发福的耳朵，“「附」没人权啊，改天你拜会市长的时候也带上我，我也想跟他反应反应咱们「新青年」里的一些不当作风。”
　　这嘴脸，景露气急了，眼睛直愣愣地瞅着对方，脑海里已经把王胖子锤了八百遍。

　　店员小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炸鸡店里了。他脑袋有点晕，但又很轻松，仿佛少了一块愁人的思绪似的，身体轻盈，他麻溜的坐起来。
　　那两个女顾客还在，看样子在吵架？应该是打游戏输了吧，不过长头发的那个女生真的胖啊，并不适合穿紧身衣。
　　他就这么傻乎乎的想着，继续看他的武侠热播剧，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头发和记忆都少了一圈。
　　“我要去你们家撸猫！”王胖子眼睛一转，看着准备开口拒绝的景露，“刚才把店员送过来的那男的，跟你认识是吧？？啥关系，看你俩互动挺不简单啊？要不要我跟阿姨反应反应？？”
　　景露眼一瞪，王胖子跟着瑟缩了一下，嘴撇下来，委屈的不行。
　　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玻璃门外面的天突然暗了。
　　她俩就这么僵持着，一触即发的氛围直到被手机铃声打破。景露一看备注，泄了气的接了：“喂，妈？”
　　王胖子一听，喜得比了个耶的手势，外面的天空一下又放晴了。
　　“嗯...嗯嗯...行，对，王天姿要来咱家...马上就上去，嗯，你想吃什么？凉皮？好，好，我这就走...”泄了气的景露瘫在桌子上，加上她穿了件紫色的t恤，让她看起来像霜打的茄子。
　　“我不管你了，我先上楼。”王胖子愉快的整了整她脖子上的choker，可她带起来就像要被绞死之人的刑具。她麻利的把扣解开，揣进包包里，末了还拍拍景露的短发，“咱妈那儿见昂！”
　　“丫的。”景露看着对方得瑟的背影远去，气急，她生气的时候爱眯眼，然而此时眯着的左眼有点变化，灰棕色的瞳孔里开始散出一些透明的蓝色光波，就像平静的湖面闪过的涟漪，瞬间消失不见。
　　桌子上的一杯水也跟着消失了。
　　而刚出店门的王胖子头上被盖了一个水杯，还滴滴的流下余水，弄湿了她两绺头帘。
　　完全把裴衡警告抛在脑后的景露，从没觉得「神创」居然如此好用过，真是大快人心。
　　然而好景不长，在景露拎着凉皮走出来的时候，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突然下起阵雨，把她淋了个透心凉。
　　景露默默掏出手机：“妈，王天姿干啥呢？哦，你俩看韩剧呢？好看吗？感人？哦，王天姿都感动的哭了？...行，我这就上楼。你的凉皮没事，盒子盖的可严了。”
　　挂过电话，景露真觉得得去找她那好“市长”谈谈研究抑制「附」的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