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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清晨的空气挟着逼人醒的凉意,街市旁的人家推开了房门,让清新空气灌进屋里。原本熟睡中的幼童也揉揉眼睛,迷怔怔地唤了声“娘。”街市上做小买卖的生意人也都挂起了旌旗打起了小幡。小二陪着笑,把客人让进酒楼:“客官里面请,我们这儿有新熬好的豆粥……哎,刚出锅,热乎着呢!”
      “先生,您这幅画……”手指粘过纸张的声音惊醒了眯着眼打盹儿的书生。书生懒洋洋的挑起眼帘瞅了眼被人拿起的画:“三百两纹银。”那人迟迟没有动静,像是在迟疑什么。书生也不理会他,兀自瞌着眼小憩——好像眼前的生意也没有他休息重要一样。那人犹豫的声音又传过来:“好像不太值啊……”书生被扰了清梦,又烦不胜烦,终于抬眼看了一眼买画人。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头上别的一根简单又朴素的木簪子。长得倒有几分姿色,但一看就是没什么银子的落魄书生的模样。书生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火气,听起来有些尖锐迫人:“不懂就不要说,平白耽误了人家的买卖。”那人似乎想要辩解什么声音弱弱的:“我……”书生打断他的话:“这可是花[]径散人的真迹,我祖上传下来的!花[]径散人,知道吗。”说着一拍自己的手掌心,又提高了几分音量:“花[]径散人的画,就得这个价!嘿,你这穷秀才懂得些什么。去去去……不买就别问。”好像他自己不是个穷秀才似的。花缘客被他赶人的手挥退了几步,讪讪地摸摸鼻子。周遭的人原本还带着几分睡意,半眯着眼在街上闲逛,听到“花[]径散人的画”几个字骤然一拥而上争着抢着看那副画。卖画的书生也不瞌睡了,神采奕奕地讲着这画是怎么从他祖父手里穿到他父亲手里再到他手里的;讲着这画的色彩、构图如何好;花[]径散人画里想表达的内涵。花缘客被蜂拥而上的人挤出来,在圈外瞧着抢画抢的热火朝天的人们。
      花[]径散人从出生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几年,他的画是如何成为三代人的传家宝的……花缘客轻轻摇了摇头,走进街边的一家店铺,把票据往柜台上一放:“我来取之前送来装裱的字。”店家眼睛似乎不太好,把票据托到眼前仔细瞧了半晌,终于认出了上面的字。拉开柜台的抽屉把票据轻轻放回抽屉里,这才慢条斯理的进里屋取装裱好的字。
      花缘客检查了一下画轴又卷成桶状,从怀里取出剩下的定金推过去。又摸出另一张票据:“还有拖你们家订的宣纸。”然后又看了半晌,叹了口气,似乎是在埋怨他有什么东西不一块儿取走,还要他老人家老胳膊老腿的跑两趟。掌柜又去抱了一大堆宣纸出来,纸有些沉,掌柜的抱着一大摞纸走的颤颤巍巍。花缘客赶紧倾身接过他老人家手里的宣纸,细细地捻了捻,用手指蘸了些水在上面滴了一滴,观察水晕染开的痕迹。又辨别了一下纸的成色,这才将剩下的定金推了过去。把纸包在油布包里,嘱咐道:“掌柜,我这纸绝无仅有,您可别把配方和做法传出去。否则……就要麻烦掌柜的随我走一趟了。”“好好……”掌柜佝偻着脊背,迈着四方步进了后院:“你们年轻人呐……真麻烦……”花缘客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一手拎着装满宣纸的油布包,一手拿着卷好的画轴,矮身侧头避开从上面坠下来的门帘。
      门外卖画的书生周围还是围了很多人,书生虽然还在夸着“花[]径散人的画”有多么多么好,现在这个价格他要亏本……但他脸上已经抑制不住地露出了得意的微笑,看起来是有人出的价格达到了他心里的估价。
      都是噱头。
      远处的战火还没有烧到这里,江南的小镇还是一片和谐热闹,在北方已经背着行囊带着粮草拖家带口地流窜的时候,南方还在悠然自得地买卖着画作。远客人暗自慨叹,带着一大堆东西渐渐远离了喧嚷的街市,越走越偏。
      一个小村。
      那种在版图上不会被标出,沙盘上只是平整的一篇,甚至村口都没有一块石头刻上村落的名字的那种普通。既没有军事价值也没有什么传闻故事,甚至普通到你路过那里都不会有兴趣看他一眼,普通到大马路过的行人都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实在是不能再寻常了。
      花缘客推开门,把一大包宣纸收好,端详了一下画轴,把他挂在墙上。上面是他写下的:“安康”,过几天是村里常老太爷的寿辰,准备给他送过去做寿礼。在这奸臣当道、宦官当权的朝代,送“寿比南山”也未必是件好事——寿比南山却要受流离之苦,倒不如祝“安康”来得实在。
      常老太爷……花缘客懒洋洋地趴在桌案上,脑袋枕着自己的胳膊。早上起得早,现在有些睏了。常老太爷家有一头牛,一头驴,一块耕地,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常老太爷祖上留了些银子下来,生活倒也富足。家里只有晚年得来的这一个闺女,怕她受苦就一直没嫁出去,现在村里来了他这么一个文弱书生,按常老太爷的话讲是“将来有大出息的。”常老太爷就动了心思,想把他家姑娘许给他。一想到在老太爷寿辰送字过去要接受的“盘问”之苦,花缘客就一阵头疼。
      “先生先生,今天讲些什么?”趴在桌案上的青衫书生撑起身子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看着吃过午饭跑回学堂里的孩子们。他十来年前来到这个小村,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写字还有句读之类的基础知识。“你们想听什么?”花缘客理了理自己的衣袍,看看日色,支着脑袋问道。“田螺姑娘!”小孩子们拍着手笑道:“先生先生,还要听田螺姑娘的故事!”“好吧。”花缘客让孩子们入座,轻轻咳了一声,对上孩子们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声音也放得更加轻柔了:“很久以前,有一个心地善良的书生……”
      “后来呢?后来呢?”孩子们听得十分认真,不自觉得前倾过去,听先生呷了口茶不讲了,又忍不住问道。“后来?”书生懒洋洋的挑眉笑道:“后来那个心地善良的书生说呀:‘你们该回家去啦。’”书生打了个哈欠,指向外面的天:“你们看啊。”“啊……”孩子们很不情愿地嘟囔着:“先生在讲一个故事嘛,就一个,好不好?求你了……”说着说着就扯着花缘客的袖子拉长了声线撒起娇来。花缘客像是看不见一样闭起了眼睛,任凭一众孩子们把他扯得动摇西晃,只是闭着眼睛笑着摇头。
      孩子们心知磨不动先生改变心意了,又糯糯软软地道了声“先生再见。”蹦蹦跳跳着回家去了。
      不一会儿,小村的天空上浮起了各色花样的纸鸢,伴着各家晚炊的炊烟,被风吹得微微倾斜。
      花缘客微笑着送走了最后一个孩子,掩起了小学堂的竹门,转身进了后院。这间竹屋被分成了两块,前面的用来给孩子们做启蒙,教教声律启蒙,句读一类,当然也有像今天一样讲故事给孩子们听。花缘客性情温善,孩子们也都喜欢亲近他,讲起东西也是不急不缓,讲得有声有色。后院则是用来居住,花缘客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门旁的水缸上,轻轻叹了口气:哎……什么时候也有个田螺姑娘帮帮我这“好心书生”啊……今天估计是又没晚餐了。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先生先生!”被打断了的花缘客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放下手中的竹简,抄起桌上的戒尺轻轻敲着手心:“比尔童子,为何来迟?”迟到的孩子推开门大口大口喘着气,知道那戒尺都是拿来唬人用的,也不怕他,直到气稍微捋顺了一点,“哒哒哒”跑到他身前牵起他的袖子,拽着就往门外走:“先生先生,隔壁村来了一伙人,看起来很凶恶的样子!”花缘客无奈地被他拉得弯下腰,只好倒了下手把手里的戒尺放到桌上,再牵起小童的手,把自己可怜兮兮的青布衣拯救出来:“来了来了,慢点走……你别跑,当心摔着……”
      花缘客跟着一个孩子出了竹屋,后面便呼啦啦地跟上了一群孩子。孩子们撂下手里的书本簇拥着两人出了竹屋。在亮黄的阳光下,一群人熙熙攘攘笑闹着穿过了田野。花缘客被围在中间,一手一个孩子,还有在他身后扯着衣摆的。家长们早就在天地上耕作了,看到这一幕也只是笑着,习以为常。有人停下手中的伙计朝自家孩子喊道:“囝囝!莫要欺先生喽!”被点到的孩子自顾自地拉着花缘客,也扯着嗓子操着一口方言朝他话:“咋子?我莫有欺负先生嘛!”花缘客嗽了嗽嗓子,决定还是要拿出先生的派头:“咳,大声喧哗,非君子所为。”“先生……”那孩子回头瞧了他一眼,黑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委屈,似乎在控告他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一样。花缘客刚刚绷起来的脸瞬间绷不住了,但还是苟延残喘的想说什么:“这个……”
      话还没出口,孩子的眼中蒙上了三分水汽,发出来的声音都带着哭腔,好像下一秒就要落泪一样。花缘客怔了一下:“咳……但是童子无忌……”那孩子眼里的几分水汽忽然间散的干干净净,眯起眼睛笑得极其灿烂:“就是嘛先生说的对。”
      花缘客:“……”嘶……这帮小狐狸。
      田埂上的大人们注意到这一幕,也都放声笑起来,都知道他是被这帮孩子们吃得死死的:“先生请去吧,不然孩子们又要闹了。”花缘客仓皇地行了个礼,赶紧跟上孩子们的脚步,避免自己被扯得一个趔趄的惨状。
      花缘客跟着孩子走到村口的井前,拉着他的孩子悄悄蹲在井后,不大不小刚好遮住他的身影。孩子从上面悄悄冒出个脑袋尖——一看就是熟练工了。花缘客悲伤地捂住了脸,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他的罪过,他的罪过啊……
      “先生先生您看,就是那伙人!”花缘客把捂脸的手拿下来,跟着孩子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他个头太高,没法把自己藏在井后,只好孤零零地站在井后。花缘客仔细瞧了瞧那伙人的模样,瞳孔微微一缩,连忙伏下身去低声嘱咐孩子们:“嘘——千万不要出声,现在,你们都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去,把村里的人都叫到竹舍前集合,一个也不要落下,记得了吗?”孩子们刚想答一句“好的先生”就看见花缘客把食指竖到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孩子们慌忙想起先生最初的嘱托,纷纷点起头,看起来就像小鸡啄米一样有几分滑稽。最开始拉着他来的孩子跑在最前面,肉肉的小腿紧着倒腾,小脸上还有一丝可疑的红晕——刚刚微微倾身的先生刚好挡住了头顶高悬的太阳,几缕未束好的发丝自青衫上滑落,莹莹如玉的手指抵在唇边更显得殷红。先生的神色背着光看不清,但是那双眼镜却十分明亮。孩子突然开始懊恼自己之前没随先生好好念书,现在竟找不到任何一个词来形容先生的模样——只是觉得先生是很好看很好看的。
      花缘客目送着孩子们跑远,又转头微微叹了口气。当朝奸臣当道,昏君荒淫无度,欺压百姓。像他这样的人尚且被逼至此,更何轮普通百姓?看这伙人的模样,分明就是哪里落草的山寇。山寇到人家村子,无非就是夺粮夺财,抓壮丁罢了。他如今在的这个小村子因为太过普通成了世外桃源般的存在,若要这伙山寇发现村里的人参与战乱妻离子散,破坏了这篇世外桃源他于心不忍。为今之计只有叫全村人带上行囊躲进大山……
      “先生先生您不走嘛?”花缘客眺望着远方,闻言低下头,看着背着大大的包裹的孩子,那包裹几乎比孩子都要大。花缘客眼里闪过一丝心疼,蹲下身揉揉孩子头上的软毛:“我不走。”孩子扑闪着葡萄一样的眼镜:“为什么呀,先生?”花缘客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带着几分飘忽:“总得有人在啊……”孩子往前一步整个人扑进了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膝上:“我想先生和我们一起走,不要先生一个人……”花缘客只是抚摸着他的头发,不答他:“快去吧,别让人等急了……去吧。”孩子又抱住他的腰在他的衣襟上蹭了蹭,蹭散了一片衣襟才从他膝上跳下去:“先生我走了……您多保重……”“去吧。”花缘客拢了拢自己的衣襟,看着孩子慢慢远去又不断回头来看的背影:“去吧……去吧……”
      夕阳西下,把竹舍的屋顶染成暖洋洋的橙色。花缘客慢慢地往竹舍走,身影竟然看起来有几分佝偻,往日的竹舍或者书声琅琅,或者笑闹不断,而如今只剩一片静谧。而且他知道,他再也盼不来那群可爱的孩子们——现在,真的只剩下他一人了。
      竹舍的墙上还挂着一副“安康”花缘客盯着看了半刻,这幅送常老太爷的字忘了送出去让他一并带走了。不过自己留着也好,先祝自己“安康”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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