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欢》方入世

3、第三章

　　宴席间上了一道清蒸闸蟹，娘说是前几日家中舅子差人送来的。这时节的蟹个儿大油儿肥，正是美味的时候。正当众人都食指大动之际，总是文文雅雅的姜姨娘突然起身，朝父亲母亲福了一福，道：“还请老爷，夫人赎罪。奴婢，并不可食这闸蟹。”
　　母亲望着父亲，父亲却挑起了眉，问道：“哦？有何不可？”
　　姜姨娘羞羞答答的低下了头，说：“回老爷的话，奴婢，已有了一月的身孕。”
　　话音刚落，众人都惊了一跳，脸上神色各不相同。
　　上一世可并没有这个孩子，我暗自想。看来这一世当真与上一世不同了，可不能再马虎。
　　母亲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挂上了笑容，道：“这可是大喜事，可该好好赏你。”她又回头向身后的丫鬟道：“碎玉，你去取了那尊白玉观音菩萨像，送去姜姨娘房里。”
　　姜姨娘笑了笑，又福下身去，说：“云绮先谢过了夫人恩典。”
　　大姐姐眉眼弯弯的笑道：“姨娘可要给咱们添个弟弟了。”
　　我应声附和道：“是呀，家里又要热闹起来了。”
　　姜姨娘眉开眼笑，说：“那就呈大小姐，三小姐吉言了。”
　　最该高兴的二姐姐反而紧抿着唇，一字不发。她紧紧握着一著银筷，戳穿了面前的一块栗蓉糕点。不知为何，她的手不住颤抖，仿佛在忍耐什么极大的痛苦似的。
　　父亲看起来最为高兴，他哈哈笑着，又拍了拍大掌，道：“好啊！好啊！云绮，你要什么赏？”
　　姜姨娘低垂着眼帘，嘴角柔柔的笑着，说：“回老爷的话，云绮不要赏，只想老爷得空便来我那儿坐坐，陪陪孩子也好。”
　　父亲脸色淡了些，却还是挂着笑，道：“我知道了，得空时会去的。”
　　说罢，他盯着大哥道：“景绅，你希望多个弟弟还是妹妹？”
　　大哥一反常态的爽朗，竟有些魂不守舍的倚在椅背上，双目无神的望着前方。此刻突然被父亲点了名，便坐直了起来，笑笑道：“都好。弟弟能干，妹妹贴心，都好。”
　　父亲嗯了一声算是答复，又说：“那便将云绮面前这道闸蟹拿下去吧，给她换道滋补的。”
　　姜姨娘又起身一福：“谢老爷恩典。”
　　晚膳用完后，父亲附耳对母亲说了些什么，母亲点了点头，朝我们姊妹坐的地方看了看，道：“景秀景欢留下陪我说说话，你们便先回去罢。”
　　众人先后告退后，二姐亲热的挽住我的手，同我一并去娘那里。我心里跟二姐不熟，便暗暗使了一股力气想要挣脱，却被她紧紧的蹭上来。
　　羲和在我身后忙想伸手救我，可却苦恼于不敢拉扯二小姐而显得笨手笨脚。
　　我还未来得及甩开杜景秀，只听见她附在我耳边轻轻的说：“湘嫔。”
　　我大骇，猛地扭头盯住她，紧张的嗯嗯啊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二姐却狡黠的笑了起来，又附在我耳边轻轻道：“我本不确定是否真的是你，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没认错呢。”
　　我满腹狐疑，问：“我是死后才得了重生。怎么你也？”
　　“我也死了。”她接过我的话，又说：“你下葬后没多久，我便自刎了。”
　　我惊了一跳，说：“你为何这么做？你可知妃嫔自刎全家连罪么！皇上有没有迁怒杜家？”
　　杜景秀慵懒的笑了，眼里满是流转的波光：“傻妹妹，我怎么会知道死后的事呢。”说罢，眼色一暗，轻声道：“他都不在了，这家有或没有，又有甚么两样。”
　　她轻轻咳了咳，又说：“我估摸着，母亲今晚留下我们，便是要说选秀的事儿，咱们先搪塞应付过去。”
　　我说：“我心中有数。”
　　她嗯了一声，道：“待姐姐得了空，便把前世的事儿一件件说给你这傻妹妹听。”
　　我说：“不用你说，我自己明白得很。”
　　杜景秀从袖中取出一方绣了绣球花的小帕儿，虚掩着唇，呵呵笑了两声，柳娇花媚的开口道：“那你知道，是谁害你么？”
　　这一问倒还真问住了我。前世我只是用完午膳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变的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抬进棺材里活埋了。
　　我看着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被害死的？”
　　杜景秀眯着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儿，说：“杜景欢，你知道么，皇帝称湘嫔突染恶疾，暴毙而亡，可我知道你不是。”她挽着我朝前走了几步，又说：“好妹妹，快走吧，可莫让娘亲等急了。你若想听姐姐讲故事，可有的是大把时间。”
　　我对她的话一知半解，便满头雾水的被‘拖’进了娘亲的屋子里。
　　屋里只有娘亲一人坐着，见我们来了，便朝我们招手，道：“景秀景欢来了，快坐下。”
　　我们依言坐下。母亲又说：“景秀今年也有十六了罢。”
　　杜景秀低眉顺目的轻声答道：“是，虚岁十六了。”完全没了之前那副嚣张的妩媚样子。
　　我在心底哼了一声表示不满，又在心中对着她翻了个白眼。
　　母亲又看着我说：“婉婉今年虚岁也该有十五了。”
　　我不满的抬起头，噘着嘴说：“十四。”
　　娘皱着眉头道：“你这小鬼头，连岁数也竟要往小了报。怎地，岁数小便能逃过了？”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说：“婉婉，有些事儿，是逃也逃不过的。”
　　我呼吸一窒，竟是想起了上辈子的事儿。霎时间，我竟以为娘亲所说的逃也逃不过的事儿，是被活埋的结局。
　　我思绪万千，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乱跳。只听见娘说：“皇上扩充后宫，这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选秀。朝堂之上，自从七品至从四品官儿家中年纪适合的女儿都要参选。你们爹爹理应也是如此。”
　　我与杜景秀相互望了一眼，各自心中都有了数。
　　我正思索着如何反应，一扭头便看见旁边杜景秀举着帕子拭起了泪。她抽抽搭搭的说：“母亲，景秀贱命一条，倒也没个所谓。只是苦了景欢妹妹，和我一同受罪。”
　　我愣了一愣，正想举起帕子假模假样的哭一场时，却发现身上没带。我灵机一动，便往杜景秀身上一扑，不甘示弱的哭道：“姐姐！妹妹可舍不得你同我一起受苦哇！”眼泪鼻涕一股脑的全抹在了杜景秀的小衫上。
　　母亲见着这幅场景倒是愣住了，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该先劝哪一个。片刻过后，母亲还是开口道：“我深知你们姐妹情深。不过受不受苦这话也只能在家中说说，出去了可该闭紧了嘴巴。否则引来麻烦，倒叫你们父亲为难。景秀，景欢，知道了么？”
　　我们对视一眼，都明白该收了泪水了，便一同答道：“女儿知道了，多谢母亲教诲。”
　　娘叹一口气，说：“咱们府里只有你二人符合了条件。你大姐已经定了人家，不日便要出嫁。不过你们也该放心，秀女也不是一选即中的。若是得幸，还能回家。”
　　我暗自苦笑，只道上辈子我和杜景秀都是没运气的，竟是都中了。但这一世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不知接下来当如何呢。
　　母亲见我两都是心不在焉，挥挥手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要歇了。回去早些歇息，明日教你们规矩的嬷嬷就到了，有甚么不懂尽管问她。都回去吧。”
　　我和杜景秀各自福了福身，说了告退，便结伴走了出来。

　　走在路上，两人相对无言。
　　杜景欢遣走了跟着的婢子，又睨着眼睛望着我身后的羲和。
　　我只好说：“羲和，你先下去吧，我同二姐说几句体己话。”
　　待到她们都远远地走了，四下漆黑无人，杜景秀方才叹了口气，道：“杜景欢，你瞧，今日的星子可美么？”
　　我依言抬起头，却见到漫无边际的黑幕上，远远的悬着一轮圆月，在月辉的衬托下，仅有的几颗稀稀疏疏的星子显得黯淡无光，更谈不上美。
　　我说：“稀松平常的紧，并算不得美。星子与明月争辉，又怎敌得过呢？”
　　听了我的话，杜景秀咯咯的笑了起来，她说：“杜景欢，我便是不知好歹的争了。你知道么，我拼了命的斗啊，终究是敌过了她，可他的眼里为什么还是只有明月呢？”
　　我愣了一愣，并不知她语中深意。
　　她眯着眸子望着前方的漆黑，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孤寂。她说：“我同你讲这些做什么呢，你也是不懂的。”
　　我又一愣，决定不接她的话茬，只道：“这一世与上一世不尽相同了，你发现了么？”
　　杜景秀依旧是望着前边，淡淡的嗯了一声。
　　我哑了声，不知该接些什么话下去，只得跟着她慢慢的走着。
　　一路无言。

　　回到空樽轩，羲和正站在门外翘首以盼，见我回来，连跑过来扶着我，说：“小姐，您可急死奴婢了，要是再晚些，我便要去找二小姐要人了。”
　　我笑笑，淡淡的问道：“你可敢去问她么？”
　　羲和咬咬牙，说：“不敢也要敢了。若是小姐您在，刀山火海我也当去得。”
　　我伸手刮刮她的鼻子，道：“知道了，我们的小羲和最衷心不过了。”
　　羲和不甘心的跺跺脚，说：“小姐你又捉弄我！”
　　我随口答道：“喜欢你才捉弄你呀。”
　　回到空樽轩，已是夜里深了。我洗漱后便懒懒的卧在床上，思量着今日发生的事儿，也思量着今后该是怎样的步步为营。我叹了口气，没想到如今有些事儿却只能和杜景秀商量了。明个儿我还要去问她些前世的事儿呢，如今还真是要靠她了。我脑袋昏昏沉沉的，想着想着，竟是睡着了。

　　早晨醒来，让羲和服侍着梳了妆便连忙去给娘亲请安。路上遇上了大姐姐，我们便结伴而行。远远的便看见了请过安正匆匆往回走的杜景秀。她见着我们，嫣然一笑，道：“大姐早，三妹也早。”我们回了礼，她便又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迎面却又见着大哥急喘喘的跑来，看见我们，他随意的挥了挥手：“妹子们好。”又脚步未停的跑远了。
　　大姐姐满头雾水，说：“今儿早上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这般着急呢？”
　　我心中也奇怪的紧，面上却只说：“咱们也快些走吧，赶不上给娘请安了。”
　　赶急赶忙赶到了娘亲屋里，她却已经开始用早膳了。见着我们来了，放下筷子便朝我们走来。
　　“女儿给母亲请安。”我与大姐一同福下身去，道。
　　母亲一手一个的将我们扶起来，故作恼怒的说：“怎么这么晚才来？婉婉贪睡，景娴都是大人了，还跟着胡闹呢！”
　　我嬉皮笑脸的挽住娘亲，抱着她的手臂晃来晃去的撒娇。我说：“娘亲，好娘亲，婉婉知道错了。您就大人有大量饶了这一次吧。”
　　大姐也快步上前挽住娘的另一只手，道：“娘，女儿下次不敢了。”
　　娘被我们逗得直笑，道：“好啦好啦，你们这两个小泼猴。还没用早膳吧？在娘这儿吃了再走。”说罢，又冲着一旁的婢子道：“碎玉，再去端了两碗燕窝粥来。”
　　我看着一桌的糕点早已食指大动，听了娘的话，又忙不急的叫道：“碎玉姐姐，再来一屉白玉雪花酥来！”
　　碎玉笑着应了，下去准备了。
　　娘携了我和大姐围着小桌坐了，燕窝粥和雪花酥也上了上来。娘已经用过了早膳，此刻便坐着看着我们，道：“唉，丫头们都大了，都要嫁人了。娘看着你们从那么一丁点大的小妮子长成现在的大姑娘，你们大了，娘也老了。”
　　我忙放下手里的雪花酥，道：“娘才不老呢，娘是天上的神仙妃子，怎么会老呢。”
　　娘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嗔怒道：“你这丫头，又胡说了。成日装傻弄痴的，甚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大姐伸手握住娘的手，道：“娘放心，婉婉还小呢，大了便懂事了。再说了，婉婉这不也是哄您开心吗。娘，莫恼。”
　　娘笑道：“景娴，你就会袒护着你妹妹。一个个的都来欺负娘！”
　　说罢，娘又正色道：“景娴，还有四月余你便该出嫁了。枕套被套可开始绣了么？”
　　大姐垂了头，红着脸道：“已经在绣了。”
　　我忙问道：“娘，大姐姐嫁谁？”
　　大姐敲了一下我的脑袋，道：“小孩子莫问，也不嫌害臊。”
　　娘反而笑着说：“你姐夫是城南陈家的二少爷。景娴，你妹妹总要认识姐夫的。”
　　我啊了一声，又问道：“大姐姐，那陈少爷长得可俊么？是个武夫还是书生？你可欢喜他么？”
　　大姐姐听了我这炮弹珠似的一连串问题，又羞又恼，道：“我又未见过他，怎地知道，你这小妮子懂什么欢喜不欢喜的，真不害臊么？”
　　我见大姐姐羞的抬不起头，也便住了嘴不再问了。
　　碎玉却挑了帘子进来，道：“夫人，常嬷嬷到了。”
　　娘一听便起身道：“快去将二小姐找来，将常嬷嬷迎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