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欢》方入世

2、第一章

　　好像被层层叠叠的霞云怀抱着，又像被纷至沓来的白浪爱抚着。
　　昏沉一片的黑暗中，有一双温柔惬意的手轻拍着我的身子，仿佛，仿佛在哄我入睡。
　　记忆中只有娘亲这般亲切过，我不自觉的向着那双手的方向依偎，似乎这样就躲进了绝对安全的羽翼中了。
　　“这孩子，梦里也这般不安稳。”
　　娘亲的声音低低的传入耳中，就如同记忆中那般柔和的吴侬软语。娘亲是江南人氏，二八年华嫁了父亲，便随他进京住了。我小时候，娘总哼些曲调软糯的江南小调给我听，有些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娘最后那天给我唱的那支歌。每当我提到这首歌，娘亲总是怅然若失的望着窗外，喃喃的说：“那支歌，名叫望江南。”
　　……
　　三月暮，花落更情浓。

　　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

　　堤畔画船空。

　　恹恹醉，尽日小帘栊。

　　宿燕夜归银烛外，流莺声在绿阴中。

　　无处觅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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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边竟那般真实的传来了熟悉的歌声，我猛地坐起，却看见了带着一脸和煦笑意的娘亲，她眼中含着盈盈的一汪秋水，正侧着身子坐在我床边，一只手还轻轻的搭在我的臂上做安抚状。
　　她见我转醒，眼中笑意更甚，秋水都弯弯成了秋月。她说：“婉婉醒了。”
　　婉婉是我的小字，娘走后，便再也无人叫了。霎时间听到这阔别了多年的小名，我心中又是惊喜又是酸楚，泪水竟潸然而下。
　　娘本是欢欣极了的，见我莫名哭了起来，把我搂进怀里，连连心肝宝贝儿的叫了起来。
　　我被娘抱在怀里，又想起从前她的好来，泪水更是汹涌不止。
　　哭了好一会儿，我方才从娘怀中抬起头来，哭哭啼啼的问：“娘，你过的可还好么？”
　　娘亲听我这么一说，又笑了起来，道：“你这小丫头，越发的古灵精怪了起来。娘过得好不好便值得你这般哭闹么？”
　　我刚刚大哭了一场，此刻还有些哽咽。我说：“娘，我好想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总是被欺负。”说罢鼻头一酸，又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娘连忙伸出一只手抱住我的头，将我揽进她的怀里，又用另一只手在我背上轻轻拍打抚摸，口中念道：“乖女莫哭，娘亲在呢。乖宝莫哭，娘亲在呢。”
　　我靠在娘亲怀里，委委屈屈的张口：“娘，这二十年来，你可有想我？”
　　娘失笑：“你这小鬼头，只是去困了一个午觉，怎地生生变了二十年出来。”
　　只是困了一个午觉？我不是去了地府才和娘相遇的么？娘不记得她已经走了么？
　　我忙从娘怀里钻出来，匆忙问道：“娘，如今是什么哪一年了？”
　　娘莫名其妙的看了我一眼，随口答道：“戊戌年。婉婉，你可是梦里魇住了？”
　　戊戌年……我死的那天是……戊午年。
　　而戊午年到戊戌年，二十年整。
　　定是神仙眷佑我和娘亲，竟让我们又活过来了！
　　我被这好消息迷晕了头，霎时间又惊又喜，竟忘了回娘亲的话，只是痴痴愣愣的傻笑着。
　　娘见我不仅不说话，反而不住地痴笑，无奈的摇了摇头。
　　她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我们婉婉这是傻了？今年也有十四了，还似个孩子般顽皮。好了，娘要回房了，婉婉再歇一会儿可要起来作女红了。”
　　说罢她站了起来，弱柳扶风般立着，极是爱怜的望了我一眼，这才婷婷袅袅的走了。
　　娘的脚步声刚刚远去，门帘就又被挑起了。羲和捧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走进来，她笑嘻嘻的行了个礼，顺手将茶盏搁在了手边的案上。
　　羲和与望舒是当年与我陪葬的两个大丫鬟，也是我从家中带去宫里的。羲和生的靡颜腻理，一双美目中似有千斛明珠，笑起来更添风情。这丫头，不该将正是如花的一生葬送在我的手上。上一世，倒是我愧对了她。
　　想到这儿，我心中有些愧疚，便握了羲和的手，说：“羲和，让你受委屈了。”
　　羲和咯咯的笑了起来：“小姐果然是魇住了，夫人吩咐煮了安神茶来，小姐快些用了吧。”
　　我怅然若失的松开羲和的手，心里想：原来她不记得上一世的事情了么，原来并不是我与羲和望舒一起重生了么，原来这一世只能靠自己了么。
　　羲和将茶盏捧到我手边，我取来抿了一口，又递回她手上，随口问道：“望舒呢？”
　　羲和愣了一愣：“望舒？府中没有叫望舒的。”
　　啊，是了。倒是我糊涂了，望舒是大姐姐身边的二等丫鬟，原先叫如嫣，给了我之后才改名望舒的。
　　大姐姐大我二岁，今年当是一十六了。大姐姐同我是一母所出，对我极好，她十七岁那年嫁了人，等她得空回娘家探望时，我却已经入了宫了，从此便再未见过她。
　　我说：“羲和，咱们去看看大姐姐。”

　　从我的空樽轩出来后拐个弯便是大姐姐的藏娴居。我偷偷的取门口的一个小侍女要端进屋里的点心，蹑手蹑脚的走进大姐姐的房间，胡乱叫道：“奴婢恭请大小姐圣安，大小姐请用糕点。”
　　大姐姐还未反应过来，我却先咯咯的笑了起来。大姐姐做出一副横眉瞪目的样子，抬起手就要打我，我急忙抱着大姐姐的腰连呼饶命。被我这么一抱，大姐姐顺势倚在我身上，两人笑作一团。
　　闹了一会儿，大姐姐先坐了起来，作势要起身，说：“你这小猴子，又来闹我。”
　　我拉住大姐姐不让她走，又把头埋在她的怀里，不经意间嗅到了熟悉的馨香。我又觉得委屈起来：“大姐姐，我好想你。”
　　大姐姐一愣，抚了抚我的脑袋，说：“今天这是怎么了？咱们景欢受了委屈了？”
　　话音刚落，娘亲挑了帘子进来。见到我赖在大姐姐怀里撒娇，笑着说：“景娴，这丫头闹完了我又来闹你了。”
　　我靠在大姐姐怀里，闷闷的说：“才没有呢。娘亲就爱揭我的短。”
　　大姐姐拍拍我，又伸手拉过娘在身旁的榻上坐下，问道：“娘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娘招招手唤来了跟来的丫头，说：“去将那婆子喊来。”
　　那丫头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娘伸手拉过大姐姐的手，说：“景娴，娘唤了云裳铺的人来，为你裁几身新衣。我那边打了几副新头面，回头你也挑些去。”
　　我赖在大姐姐膝上，好奇的问：“娘，我没有么？”
　　娘轻轻啐了一声，道：“你要作甚，你也要嫁人了么？”看见我眼巴巴的样子，叹了口气，又道：“罢了罢了，也给你裁两身便是了！不过首饰头面可没有多的给你。”
　　我拍手笑道：“谢谢娘，娘真好，又美又年轻。”
　　娘又啐一声道：“又胡说，哪来甚么年轻不年轻的，让人听了笑话。”
　　各房的丫鬟们早就笑作一团，羲和笑嘻嘻的说：“小姐哄夫人开心呢！”
　　大姐姐看着羲和笑了笑，又对着娘道：“是呢。娘，景欢哄您开心呢。”又悄悄对着我的耳朵说：“回头来大姐姐这挑几副喜欢的头面。”
　　我刚想抱着大姐姐道谢，制衣的婆子跟着丫头上来了，我只得乖乖坐好，不好意思再没规矩了。

　　挑完了衣料款式，量完了尺寸已是傍晚了。娘说父亲吩咐今日一并去厅子里用晚膳，叫我和大姐姐换了衣裳后便快些去。我回空樽轩换了条藕色的绉纱百蝶穿花裙，配了件鹅黄的琵琶领小衫便带着羲和往厅子那去了。
　　走在路上，我心中便已经暗暗有数，上一世这时皇帝已经颁了选修的圣旨，这顿家宴八成父亲便要宣布这事。可上一世父亲是独自与母亲商议后，由母亲告诉我们的，可没有这顿凭空冒出的家宴。看来这辈子与上辈子经历过的事并不完全相同，我还是不能过于理所当然行事，以免大意失荆州。
　　想着想着，却已经走到了厅子前。
　　大姐姐和娘亲已经到了，父亲坐在上首。我福了福身，道：“景欢见过父亲。”
　　父亲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了。
　　我在大姐姐身旁坐下，悄悄的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为何做起这般家宴排场。”
　　大姐姐嘘了声，道：“我也不知，莫要多言，小心父亲责怪。”
　　我朝父亲那儿望了一眼，恰巧迎上他警告的朝我撇来的目光。我吓了一跳，不敢再多言了。
　　片刻后，二姐姐携着姜姨娘来了。她竟也穿着鹅黄的小衫和藕荷色的裙子，远看着竟和我如出一辙。
　　我又想起前世来，那一世大我一岁的二姐姐同我一起入宫，尽管父亲吩咐我们互相扶持，但我还是打心眼里不太欢喜这个章台杨柳般的二姐姐。刚进宫时二姐姐还会来找我说说话，我很感谢她提点我哪些妃嫔不安好心，让我小心提防。可是，有时她却因为皇上连续召见了某个宫女或是答应而想连同我一起出手陷害。我在这宫中不想出头，也不想惹火上身，总是拒绝，久而久之的，她也不来找我说话了。
　　她们向父亲行礼，又像母亲行礼。母亲笑着喊起，又夸道：“景秀今个儿穿的倒是与景欢像的很，远看倒似对双生子呢。”
　　二姐姐柔枝嫩叶似的笑了：“母亲说笑了，三妹妹白璧无瑕，景秀又岂敢相攀呢。”
　　我被说的倒有些羞了，默默的将头埋下去了。
　　父亲皱了皱眉头，说：“姑娘家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都是一家姊妹，有甚么攀不攀的。都坐吧。”
　　众女相互看看，不敢多说，一同福了福身，道：“是。”
　　刚坐下没多久，便听到一阵爽亮的笑声。是大哥的声音！我心中暗呼，却又不敢当着父亲的面叫出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跳如鼓擂。已经有多少个年头未曾见过大哥了！
　　前一世，十六岁的大哥在我一十二岁时便被派去打鞑子，两年后乘胜而归，却又被立刻遣往山东去剿匪，待他归家时，我已永永远远的被囚在这深宫里，再也见不到最疼我的大哥了。而这一世，大哥竟回家了！我心中大约明了了今日设家宴的原因了。
　　正在我想的出神之际，大哥已一身戎装踏进了厅里。他利落的单膝一跪，双手抱拳，道：“不孝子杜景绅恭请父亲，母亲身体安康。”
　　娘早已激动地站起了身，她快步走去大哥面前，把大哥一把扶了起来，泪水汪汪的道：“绅儿，你受苦了。”
　　娘巴巴儿的盯着大哥望了好久，又说：“黑了，瘦了！”说罢又回头看着父亲，道：“老爷，绅儿回来了！”
　　父亲一贯严肃的脸上也柔和了起来，他快步走下席位，拍了拍大哥的铠甲，哈哈笑了几声，道：“好！男儿为国建功立业！好啊！”
　　听着父亲的话，我便想到了前世，剿匪归来后，皇帝封大哥做了护国大将军。可在多年后那场惨绝人寰的围剿西凉的战争里，大哥却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终落得个将军孤坟无人问的结局。这一世，我定要保护好大哥，不再让他受苦。
　　娘在边上道：“快去让绅儿换身衣裳，早些开席吧，一定都饿了吧。”
　　父亲也点了点头。
　　大哥又一抱拳，利落道：“儿子先告退。”

　　父亲搂着娘亲又坐回去，脸上明显多了几分笑意。大哥很快便换了一身紫袍回席，方才与姜姨娘见礼。他向着姜姨娘的方向报了一拳道：“姜姨娘好。”姜姨娘眉目和善的答：“大公子也好。”大哥微微一笑，便落了座。
　　待到他坐上位置，才轮得到我们几姊妹说话。大姐姐笑道：“大哥，你回来也不同我们几个说一声，姊妹几个都盼你归来的紧呢！”
　　大哥眼睛弯弯的，说：“景娴都成了大姑娘了，出落得更加水灵灵了。”
　　他又一脸狭促的望着我，笑着开口：“景欢却还是个小姑娘呢。”
　　我气急败坏的嚷道：“我明明长大了，是大哥眼神糊涂了才对！”
　　能再重温这般温馨愉快的时光是我前世梦寐以求的事情，没想到如今竟真的实现了。即便是为了娘亲，为了大姐，为了大哥，我不会再那般浑浑噩噩的度日了，为的只是能永远陪着那些真心疼我，爱我的人。
　　大哥又将目光转向二姐姐，他眯起眼睛向着二姊望了一会儿，垂下眼睛，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轻声道：“秀秀长大了。”
　　我看到二姊握紧了藏在衣袖里的一双酥拳，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似的。可她面上却笑盈盈的对大哥说：“恭喜大哥乘胜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