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繁锦时》蚂蚁的虎牙

2、前尘往事（2）

　　（苏家的前尘往事）
　　1981年，12岁的苏兵被关在自家晾房里，跳着脚从门上窄窄的玻璃窗往外张望，邻居家的哥哥们背着铺盖卷儿、搪瓷缸子、脸盆牙刷，排成一条歪歪扭扭像他自己在黄土地上撒的尿一样的队，叮叮咚咚的去临时征兵办公点报道。

　　县里征兵，苏兵昨晚放学一回家就哭喊着要去，也不管自己年纪够不够，听不进去母亲的一句劝。今天一早就爬起来拽他和妹妹们的被子，把小妹妹拽的嗷嗷哭，大妹妹哄不住，急了给了小妹妹一巴掌，然后又被自己的行为吓到，跟着一起哭。哭声惊醒了昨夜宿醉的苏忠义，抽出腰间的皮带抽了苏兵一顿，关到晾房里，学也不用上了，反正去了学校也是个混世魔王。

　　12岁了，还在读第三遍小学三年级，上房揭瓦、打架闹事干了不少，字倒没学会几个，半年前还学会了抽烟，经常跑班主任办公室跟班主任要烟抽，班主任管不住他也根本不想管他，不仅一切随他去还让他做班长，管着班里那些八九岁的毛孩子，一个个一到学校就大气不敢出。

　　这学期从五年级调来个毛孩子，一头卷曲的黄毛扎成双马尾，眼睛大的像葡萄似的，眼睫毛跟头发一样卷卷的，高鼻梁樱桃小嘴儿，整一个洋娃娃。

　　这洋娃娃四岁就被姐姐背着一起上了学，一起读到五年级，因为年龄问题没办法读县里的中学只好调回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年级。

　　洋娃娃看着娇娇柔柔，实际上却是个骨头硬的，从她到这个班级，班里就不再是苏兵说了算了，他可以欺负所有人，但唯独对洋娃娃下不了手，连重话都说不出，这让他很不爽。更不爽的是，洋娃娃还长了一副侠骨柔肠，他欺负其他同学的时候她总是站出来昂着下巴小嘴里叭叭的讲出一堆道理和对他的谴责。

　　洋娃娃的确姓杨，叫杨玲玲。

　　苏兵见邻居哥哥们扬起的灰尘都落下了，垂头丧气的坐在白菜土豆堆里。突然想起杨玲玲，如果他去当兵了那是不是就见不到杨玲玲了？呸！见不到刚好！那个死丫头！

　　*

　　另一边的杨玲玲正坐在小板凳上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毛玲玲，咋了？跟大姐说，谁欺负你了？大姐教训他去！”五年级的杨红霞系好红领巾，把头发梳的一丝不苟。

　　“大哥……哇……”杨玲玲哭的越发伤心。

　　“大哥咋欺负咱们毛玲玲了？”杨红霞爱怜的摸着小妹的头。

　　这时候杨志青从他自己的房间走出来，一脸愧色。

　　“玲玲，哥哥给你吃瓜子，你别哭了。”

　　“我不吃坏人的瓜子！哥哥是坏人！哇……”杨玲玲别过小脸。

　　“对，对，哥哥是坏人，哥哥才是从猪圈里捡来的，哥哥才是小猪仔。”杨志青赶紧剥瓜子往杨玲玲嘴巴里塞。

　　杨红霞噗嗤一声笑了，原来又是这回事。杨志青太爱自己家小妹，总是疼惜的抱着小兔子小猫咪小猪仔的乱叫，每次叫到小猪仔杨玲玲就不干了，说她不是小猪仔，杨志青就继续逗她说怎么不是呢，他看着妈妈从猪圈里把她捡回来的，杨玲玲就哭，每次都哭，一定要哭到杨志青说他自己才是小猪仔才高兴。

　　杨家还有个二女儿，杨家父母都是信用社里工作的，工作忙到连做饭洗衣都是大姐杨红霞从七八岁就开始做的，杨红霞也因为要照顾家里一直拖到九岁才背着妹妹去上学。二女儿一直是寄养在亲戚家的，杨玲玲要不是因为实在是太可爱太贴心也会跟二姐一样被寄养出去，杨玲玲从小就是在姐姐背上哥哥怀里长大的，最是会撒娇，也最是任性。

　　“玲玲乖乖，不哭了，哥哥背你去上学好不好呀？”杨志青戳着自己的鼻子，还学猪仔哼哼了几声。

　　杨玲玲终于破涕为笑。

　　“哥你上学要迟到了，我领玲玲去就行了。”杨红霞牵起杨玲玲的小手。

　　“哥哥你快去上学，不然老师要罚哥哥站了。”杨玲玲扬起泪痕未干的小脸。

　　“我们家毛玲玲最乖最懂事了。”杨志青摸摸杨玲玲的头，欢快的上学去了。玲玲也和姐姐手牵手去了学校。

　　*

　　1983年，14岁的苏兵和11岁的杨玲玲一起升入了县中学，又是同班，其实班里大半都是小学就同班的，毕竟县里小学没几所，中学更不多。

　　杨玲玲扎起了单马尾，下巴更尖了。

　　苏兵下巴上冒出了胡茬，脸也渐渐生出棱角来。他不再欺负同学了，尤其是女同学，面对那些低头红脸翻着眼看着他的女同学，他实在是伸不出想要拽女孩辫子的手。

　　但他开始喜欢欺负杨玲玲了，主要是嘴巴贱，不知道从哪里听来杨志青那一套，天天说杨玲玲是母猪生的，气的杨玲玲拿着扫帚满操场的追着他跑，他大长腿跳着，嘴巴欢呼着，衣角飞舞着，心里的小鹿不知不觉成长着。

　　这样闹了几年，初中快要毕业的时候，杨玲玲收到了苏兵的情书，歪歪扭扭的字，通篇涂涂改改，也改不完那百分之十的错误率。

　　杨玲玲把情书藏在书包最深处，回家正撞见父亲在数落哥哥，内容大概是说哥哥是个败家子，家里拿出了五万块给他做生意，几乎是全部家当了，被哥哥赔了个精光。

　　母亲操着南北混合的口音在一边给哥哥帮腔，大抵就是说哥哥是被人骗了，这也不怪哥哥之类的话。

　　“你就好好宠着他护着他！他今年都二十三了！眼睛还没长出来？”父亲愤怒的咆哮，看到玲玲进门，盛怒的表情有了一点点缓和。

　　“爸爸你给我买巧克力，老师说了吃巧克力可以补脑的，我就快考试了。”杨玲玲拉着父亲的手，偷偷把父亲手里的老头乐顺了下来。

　　“爸我也要吃，我最近掉头发掉的好厉害。”杨红霞从自己房间里探出脑袋。

　　“还有我呢！”前几年已经从亲戚家被接回来的二姐杨菁也从她和杨玲玲一起住的屋子里探出头。

　　三个女孩子都眼巴巴的看着爸爸，一个时不时的跟旁边垂头丧气的哥哥眨眨眼，这是古灵精怪的杨玲玲，一个神情疲惫面容憔悴，这是杨红霞，还有一个一脸馋像，这纯粹是贪那口零嘴，就是二姐杨菁。

　　“你那个脑瓜子从来不想正事你吃个啥子巧克力？”母亲看到二姐就来气。

　　“就她们是你生的是吧？反正就我不是亲生的！你把我送回乡下吧！我在你们这个破家也住不下去了！一家子神经病！爱哭鬼！赔钱货！假正经！老巫婆！”

　　杨菁骂的这几个人分别是杨玲玲、杨志青、杨红霞和母亲。

　　“你们以为我愿意住你们这个破家！你们不稀罕我我还不稀罕你们呢！每天还要跟个傻子住一个屋！我学习比她好，长的也不比她差！凭啥她就是个香的我就是个臭的？我要回乡下去！我进猪圈跟母猪住一块！也比现在好！”杨菁边叫骂边就要关门。

　　“你把话说清楚，我招你惹你了？你凭什么一直指着我骂？”杨玲玲拉住门。

　　“你就惹我了！要不是有了你我能被送走？他们现在能这样对我？就是你这个贱货！都怪你这个贱货！”说着一口口水吐杨玲玲脸上。

　　杨玲玲不干了，冲上去拽杨菁的头发，杨菁也不甘示弱，骂着从乡下学来的脏话伸手拽杨玲玲的头发，两个女孩子扭打在一起，一点美感都没有了。

　　杨菁和杨玲玲天天吵几次架，隔三差五还要活动活动筋骨，杨玲玲好几次闹着要搬去和杨红霞睡，但是父母说杨红霞是要考大学的，不能被打扰，杨玲玲疼大姐，于是宁愿自己受点委屈，但也不全是杨玲玲受委屈，杨菁那些骂人的话她是学不会的，但是她身高上比杨菁占优势，她一直比杨菁高，又活泼好动，身体底子好，而杨菁是个懒到恨不得生根的人，所以每次动起手来基本都是杨菁吃亏。

　　父亲在一边心疼的摇头，手心手背又都是肉，两个娇滴滴的少女，去扯谁都怕伤到对方。最后是母亲出手，一手扯一个，一人屁股上给了一巴掌，又一把把杨菁推回屋内。

　　杨菁在里面骂了几句后开始嚎哭，没人理她。

　　“一点都不知道心疼妹妹。”杨红霞从屋里出来，安抚着杨玲玲。

　　“她就是个神经病！”杨玲玲靠在大姐肩头气的发抖。

　　“好了，好了，不气了，我给你梳梳头发，看这抓的乱的。”

　　杨红霞给杨玲玲梳好头发，然后父亲就领着杨玲玲出门去买巧克力了，顺便给杨红霞买了两斤核桃，给杨玲玲买了一小包瓜子和一个冰棍儿，两毛钱一根，半透明的白色，有一丝丝奶味。

　　杨玲玲舔完冰棍儿，喜滋滋的嗑着瓜子回了家。杨菁还趴在桌子上哭呢。

　　“别哭了，你骂我骂的那么难听，我都没哭呢！”杨玲玲把瓜子递到杨菁眼前，“行了，我原谅你了，一起吃吧。”

　　杨菁抽抽噎噎的抬起头，眼睛已经肿的不像样。她回到这个家里本来就带着心结，觉得父母是不想要她的，哥哥姐姐也嫌她烦。只有这个妹妹，虽然打打闹闹，但是却是关心她的。所以她也不敢跟别人造次，净欺负她妹妹了。

　　“我才不吃你的瓜子！你爸买给你的！”杨菁继续嘴上逞能。

　　“我爸不是你爸啊？爸爸刚才在外头悄悄跟我说让我回来跟你一起吃的。他们都没有呢！”

　　“真的？”杨菁立刻不哭了。

　　“骗你干啥？”杨玲玲露出天真无邪的笑。

　　两个女孩子分享着一小包瓜子，前面的不愉快很快就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