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灵》满地找牙

7、（七）

　　不知道是塔尔寺鸿达这个人的魔力，还是基于事情本身，纪芃在听完柴习武的一番话之后突然又平静了下来。

　　柴习武走过来，从他手中抽出那些零乱的纸张，放到档案袋里，重新交到他手上。

　　“拿好，老郭不让我再管这个案子，我出外勤也不能出到云南去，剩下的都靠你自己。”

　　“我看茶妍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个好女孩，但是纪芃，你也是个好男人。作为曾经日日夜夜跟你共同调查过这个案子的兄弟，我倒希望你有一天能释怀这一切，开始新的生活。也许鸿达说的没什么错，但今天我推了你一把，把你又推回到这个案子里，我觉得我也没错。”

　　纪芃回给他一个唇角微弯的表情，然后很郑重的说了声：“谢谢。”

　　回到一楼，远远就听到走廊尽头一处吵吵闹闹的，柴习武一个大嗓门吆喝过去，“怎么了啊？”

　　那头看起来忙的不可开交，连柴习武的话都来不及理，只有一个在包围圈外的女警察，听到吆喝转身小跑了过来。

　　“柴副组好！”女警很年轻，年轻到像个刚毕业的实习警察，她正了正帽子，在柴习武点头后继续说道。

　　“治安科昨天关进去一个女孩，打架斗殴，今天才查明真相说是女孩见义勇为，打的是个老无赖，那我们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女孩昨天被关进来的时候一声不吭，一句解释也没有，一个小姑娘又把一个老大爷打的那么惨，又临近下班时间值班的就直接把女孩关进去了。谁知道今天我们给女孩道歉让女孩走，这女孩还碰瓷似的赖在这里不走了，说她监护人还没来，一定要等到明天，明天一大早她就走，那个架势逼得我们科的男警察都要上去抬她走了。”

　　柴习武听完，噗嗤一声笑了。

　　女警察被他的这声笑搞得莫名其妙，也回了个很尴尬的笑，然后很尴尬地说道：“更厉害的我还没说完，四个警察上去抬她，一个一个胳膊一个腿，没抬走......”

　　柴习武笑的更欢了。连纪芃的脑子里也有了画面感。

　　“柴副组？您是我们公安局最勇猛的，要么......您来？”女警小心翼翼道。

　　没想到柴习武很快颔首，往治安科走去。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在那一瞬间纪芃脑海里出现一幅很奇妙的构想，像是被那副构想施了魔咒，然后他的脚步也跟了上去。一边走，心里一边为脑海中的画面感而发笑，尽管他看起来是没什么表情。

　　走到治安科门口，他人长得高，一眼就通过重围看到里面，像是构想有了实体，他一眼就看到里面大大咧咧坐着的女孩。

　　松松垮垮的卫衣，沾了点不知名的血迹，袖子很长，此刻却被尽数挽了上去，卫衣连帽，头发看不出长短，消失于连帽处。

　　她看起来坐的很随意，一条腿抻直，一条腿屈起，挽起袖子的光洁胳膊搭在屈起的膝盖上，眼神就同昨天她拿刀抵着他时一模一样，有点凶，还带些义无反顾的意思。

　　纪芃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捏紧了手上的档案袋，看着柴习武走了进去，女孩的视线也随之转到柴习武脸上，从头到尾并没有看见过他，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单打独斗。

　　没有再管后续发展，纪芃从重围中退了出去，走出公安局。

　　档案袋被放到副驾驶，再经过盘山公路时，他把车开的飞快，从车窗里吹来的风却扔没能把驾驶座的档案袋吹动一分一毫。

　　明明它并不厚重，而且很薄。

　　回到塔尔寺，并没有见到总是能打到照面的西戈，也没有去找鸿达。

　　在进小院时，下意识的，也是莫名其妙的，他没有给车上锁。

　　......

　　暮色时分，纪芃与鸿达和西戈道别，说他明天一早就会离开西宁。

　　西戈满眼不舍，问了句：“纪先生又要回杭州了？”

　　纪芃没答话，甚至看都没看西戈，视线牢牢地放在鸿达身上。

　　西戈觉得气氛有点奇怪，眼神在纪芃和鸿达之间转来转去，纪先生奇怪，师傅也奇怪。纪先生的眼角挑着，眼角那道疤也一如往常那样挂在那，但看起来却不是平常的那一副似笑非笑的眼神。

　　鸿达的表情也不像往常那样祥和，但却很坦然。

　　似乎这俩个人之间，一个是在用眼神打量着考究着另一个，另一个则是坦坦荡荡的任他看。

　　但以西戈多年给师傅相处的经验，他觉得他老人家是想说点什么的，但憋着迟迟不说，表情如鲠在喉，偏要装出一副很坦然的样子。

　　啪！西戈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大不敬啊大不敬，怎么能说自己的师傅装模作样呢。

　　到底是西戈打破沉默。

　　“我怎么觉得......”

　　“你都知道对不对。”

　　西戈好不容易吐出的几个字被纪芃突然打断，他的眼睛依旧在看着鸿达。

　　“我不知道。”

　　“你知道。”

　　“纪先生，别的话我不想多说，我本来想让你沿着你以前的生活轨迹，走一条顺风顺水的路，但你执念太深，我也没办法再把你从另一条崎岖的路给拽回来，因为这是你选的，但有些事我现在不能也始终不愿意告诉你，我能告诉你的事，就是不论这一趟你的目的地是哪里，你最好带上西戈。”

　　西戈转头，愣着眼看向头一次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的鸿达。

　　“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你似乎一切都知道。”纪芃望向鸿达的眼神更加灼人。

　　德高望重但却也年迈的老喇嘛似乎是被那眼神里的火焰烫的瑟缩了一下，随后他叹出一口气，坦然的表情也被浓重的无力感所取代。

　　“我已经老了。先不说路途颠簸遥远，单是如果被那些人盯上，我跑都跑不掉。那时一切就都白费了。西戈是我最看好的徒弟，我以我藏传佛教弟子的名义发誓，纪先生，我绝对不会害你。”

　　“我甚至，到现在也不愿意你走上那条路。”

　　纪芃抬起一根手指，敲在座椅的扶手上，然后他起身，朝着鸿达走近一步。

　　“你说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

　　“带上西戈，只要我还活着，临死之前，我一定把一切都告诉你。”

　　有些问题，纪芃知道，在一个死活也不愿意开口的人面前，问多了没意义。也或许是他曾经有的短暂的平静全是这个叫鸿达的喇嘛给予的，在心底里，他选择相信了他。

　　第二天一早，西戈与老喇嘛告别后，抱着一包行李等在纪芃的屋子门口。

　　他的心情从未有过的复杂。

　　昨天跟师傅促膝长谈，心中有不解有不舍，但兴奋却是实实在在的。

　　人到中年，连趟正正经经的远门都没有出过，每天守着塔尔寺守着师傅，他不腻，也不厌烦，但心里有一处地方总是蠢蠢欲动，像初生的鸟儿一样，破了壳以后就忍不住地去探头探脑，探了几十年仍旧还蜷在鸟窝里未动一丝一毫。

　　他是只奇怪的鸟儿，活了大半辈子才终于可以离巢了，更奇怪的是师傅，他总觉得他昨天说的话很怪异，每一句。

　　要不要告诉纪先生让他来帮他分析一下呢？

　　西戈虽然活了大半辈子，阅历却很少很少，他脑子虽不笨但也没什么心思，皱纹都爬满了脸也没能爬到他单纯的脑回路上去。

　　但思考了半天，想了又想，他觉得还是先不要说。

　　他始终记得师傅昨天跟纪先生说的那一句话。

　　“有些事即使到现在我也不愿告诉你。”是什么事呢？会是师傅昨晚上跟他说的事吗？

　　他十来年没有运转过的脑回路被纪芃的开门声打断。

　　纪芃关上门，没看站在外头的西戈，一边走一边穿着外套，走了一半路，大概是发现西戈没有跟上来，他回过头。

　　“不走？”外套妥帖地穿好，他对着西戈，斜了斜额，额头指向门口，眼角也挂上疑惑。不得不说，西戈真的觉得这个动作由纪芃做起来简直帅的不得了，他一个中年男人竟然看的完完全全忘记了自己刚才在想啥。

　　抱着行李，他赶紧跟上，跟着自己的男神走就行了。其他的先都放一边去吧。

　　出了小院，走到黑色越野附近，纪芃示意西戈先上车，自己则走向了后备箱。

　　西戈看了眼副驾驶，决定做到车后座去，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纪先生解锁的，西戈一拉就开了个缝，再一开，西戈被吓了一个大跳。

　　当头就被打了一个爆栗。

　　......

　　西戈抱着头，看着车后座上坐着的女孩，泪眼婆娑的高声喊道：“纪先生！有贼！！”

　　纪芃拿着两瓶水疑惑地看了过来，疑惑的眼神在看到车内女孩时变做了水一般的平静，女孩身上穿着他熟悉的不能在熟悉的白色外套，对着他嘿嘿的笑，说了声：“......不好意思，不知道这是你朋友。这喇嘛看着猥猥琐琐的，我还以为他要使坏。”

　　纪芃又转头看西戈，西戈正揉着额头上那个分分钟就长出的大红包，肿起来的包很大，大到西戈粗壮的手指头都盖不住，纪芃扑哧一下笑了。

　　“副驾驶位的抽屉里有医疗箱。”纪芃拍了拍西戈的肩膀，对西戈投来的不解的眼神没做任何解释。笑意还未完全散尽时，他又看向车里的女孩。眼角的疤痕随着笑意斜斜地挂着，笑时露出森森白牙，明明长着一张谦谦君子的脸，笑起来时看着却像个坏人。

　　一个好看的坏人。

　　坏人开口讲话了。

　　“下手还挺狠。”

　　随后坏人从后备箱拿出第三瓶水。

　　去拿水的间隙，在没有任何人看到的地方，他的手指抚上脖子上那道已经淡的快要看不出印记的疤痕。

　　手指使劲地按在那道细小的疤痕之上，他莫名其妙地疼的呲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