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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备胎的纯阳 ...

  •   来年入夏后,谢淮与建邺的联系逐渐密切起来。来往两地的信使越发频繁,以往旬月才一至,如今两三日便可一见。
      不仅谢淮,连一向避世的晏静也如此。两人对谈之时也不复从前的悠闲自在,谈笑风生。

      八月十日,前北朝降将、河南王侯赢于寿阳起兵叛乱。建邺上下均不以为意,永泰帝甚至顾左右笑曰;“是何能为,吾以折棰笞之。” 乃遣其侄临贺王统帅诸军征讨侯赢。

      然到十月,情势急转直下,侯赢扬言进攻庐州,实则袭占滁州、历阳,而后趁江上换防之际,于十月二十日引军渡江;十月二十四日兵临建邺;十月二十五日,侯赢大军攻破朱雀门。时任都官尚书的羊侃当机立断,率军进入台城坚守。

      羊侃出身泰山羊氏,乃是积年宿将,骁勇善谋。侯赢围困台城,久攻不下,便纵兵杀虐以泄愤,甚至公开鼓励麾下将领“竟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
      建邺城中,哭号之声,惊天动地。百姓不敢藏隐,并出从之,旬日之间,众至数万,交尸塞路。
      中原冠带,随晋渡江者百家,在都者尽遭杀害;就连六朝高门的王谢两家也未能幸免,屠戮一空。
      乌衣巷数百年的风流与荣耀,至此烟消云散。

      噩耗传来,谢淮大恸,缠绵病榻数日。谢淮前半生为了医治阿陆,放弃了出任荆州刺史一职,在家族的庇佑下,逍遥半生;而今谢家遭此灭顶之灾,他岂能置身事外!不待痊愈,就准备将阿陆托付给晏静,自己孤身奔赴京口。

      谢淮虽久离庙堂,但一眼就看出这场战事中蹊跷之处:江上换防是何等机要军务,怎么会让侯赢知晓并趁机渡江;羊侃能坚守台城旬月而不破,怎么朱雀门就不堪一击?况且永泰帝信任宗室,忌惮士族,驻守城门的多为其子侄,这场兵祸中恐怕不知有多少诸王掺杂在里头。

      他情知此去必定凶险,思虑再三后叮嘱阿陆:“如阿耶不幸身陨,切勿报仇。隐姓埋名活下去。”
      阿陆哪里肯依,定要与谢淮同去,谢淮只得佯怒;“小儿无知,你想让我谢家百年之后无人祭祀吗!”
      阿陆丝毫不惧,坚定道:“阿耶既然恐百年之后,谢氏无人祭祀,为何自己就孤身涉险。如今家族罹难,阿耶不敢苟活,阿陆也不敢!”

      晏姝得知谢家父子离去的消息,不敢置信:侯赢叛乱不是很快就镇压下去了,怎么愈演愈烈?王谢二家竟然都毁宗夷族?阿陆……阿陆不是一直呆在匡山,加冠之后为报父仇才走的吗?怎么都不一样了?
      前世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的,那她岂不是错过了阿陆这么多年……
      晏姝心乱如麻,不敢再想,强行将心内的不安压下去。

      谢家先祖献武公为抵御北朝,曾任衮州刺史,招募京口、广陵流民建立军队,号北府军。征战数十年,战无不捷,攻无不克,为南朝精锐之师。
      陈郡谢氏因此而跻身当轴士族,与琅琊王氏并称“王谢”,主宰南朝百年沉浮。
      北府兵作为陈郡谢氏最重要的依仗,镇守京口之人多为谢氏子弟。及至前朝,陈郡谢氏迫于压力,才不得不放弃北府军的控制权。

      荆州乃南朝重镇,非能臣不得出任。谢淮能被举荐为荆州刺史,自然才智过人。他行至京口,并未停留,反而去了广陵。
      时镇广陵者为永泰帝第七子淮南王,谢淮来到广陵后,立马求见淮南王。两人一拍即合,淮南王当即征辟谢淮为长史。谢淮这才借势前往京口,成功游说旧部后,立刻发兵勤王。

      及至元月,守城主将羊侃病逝,台城岌岌可危;各地的援军才会师于新林王游苑,合并十万余众。然被以逸待劳的侯景大军各个击破。
      北府军增援建康后,于玄武湖畔击败侯赢,众臣迎出已饿得奄奄一息的永泰帝。谢淮留守建邺收敛谢家诸人的尸骨,阿陆则随北府军趁胜追击。

      戎车无停轨,旌斾屡徂迁。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这样的戎马生涯是如此得熟悉又陌生,以至于阿陆时常不由自主地恍惚:自己似乎很多年以前,也曾浴血奋战过。
      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前生吧。
      阿陆随即自嘲一笑,自己还未及弱冠,想什么呢?倒是不知阿耶在建邺则么样了,建邺如今百废待兴,阿耶有没有受苦。

      谢淮回到建邺后,得知当初镇守朱雀门之人正是临贺王,就心生防备。
      临贺王为永泰帝的侄儿,起初永泰帝无子,便抱养了他准备立为太子。可后来长子出生,永泰帝便让其归宗。
      临贺王自此心怀怨怼,行事多有不轨之处。但永泰帝却自觉愧疚,对他极为优容。就连他之前围剿侯景失败,逃回建邺,永泰帝也未降罪,反而好言相待。

      可没等谢淮找出临贺王串通侯赢的证据,临贺王竟丝毫不顾及情谊,迫不及待地发动兵变,将永泰帝囚禁于净居殿,活生生地饿死了他;随后逼迫百官臣服。
      临贺王为谢家覆灭的罪魁祸首之一,谢淮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哪里肯降?他于大殿之上公然怒斥。临贺王恼羞成怒,下令将谢淮正刑弃市。

      北府军追至郢州附近时,成功将侯赢击杀。淮南王志足意满,班师回京,路过江州时却被人伏击杀害,北府军损失惨重。
      ——郢州乃湘东王分封之地,湘东王为永泰帝第六子,淮南王之兄,江州刺史陈衍之正是其部下。

      阿陆九死一生逃回建邺报信,却听闻阿耶锒铛下狱。他强忍悲痛,想去申诉。可如今谢氏已去,局势动荡,他一介稚子,举目无亲,求告无门。偌大的建邺城,竟无一人肯帮他。
      阿陆只得长跪在台城前,乞求能网开一面,让他代父受刑。

      临贺王本想斩草除根,但想了想已经反叛的湘东王,他得争取下士族的支持,便大发慈悲,允许阿陆见上谢淮最后一面。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
      谢淮拖着沉重的桎梏,吃力地踱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焦急等待的阿陆,
      他浑浑噩噩的眼神立马清明,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不怕死,但他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

      他还没来得及看阿陆长大,还没给他加冠,还没看他成家立业,还没看他这一生是否平安喜乐,万事无忧。

      他的阿陆还这么小,他不在了,以后谁来保护他?

      谢淮踉踉跄跄地扑过来,一把抓住阿陆上上下下地打量,声泪俱下:“傻孩子,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离开建邺,赶紧回去!永远别再回来了!当初就不应该带你出来。”

      见往日儒雅出众的阿耶,此刻蓬头垢面,遍体鳞伤,萧瑟的秋风中就穿了一件单衣;阿陆痛心疾首,以头抢地,落泪滚滚:“是我无能,是我无能!”

      谢淮痛彻心扉,万分难舍,有千言万语要交待嘱咐。他扶起阿陆:“让阿耶好好看看,阿陆瘦了,也黑了。这么冷的天,怎么没有加衣服?去年做的那件大氅,没有带来吗,我记得我是放在箱子里……”

      那件大氅早已被阿陆典当,换来的银钱用来疏通门路。阿陆如今也是身无长物,一贫如洗,哪来的钱置办衣物。

      谢淮话未说完,便反应过来,他心疼不已,老泪纵横:“都怪我,都怪我,是我让阿陆受苦了。”

      眼看行刑的时辰越来越近,一旁的狱卒忍不住开口催促。

      谢淮置若罔闻,不住地摩挲着孩子的脸庞,哽咽道:“以后阿耶不在了,你要好好听谧之兄的话,好好吃饭,好好活下去,别想着谢家了啊。阿耶其实早已为你取好名字,本想为你行加冠之礼时,再告诉你……”

      狱卒等得不耐烦,起身拉开两人。
      阿陆目露绝望,紧紧攥住谢淮,挣扎着不放开。谢淮唯恐惹恼狱卒,让阿陆被一脚踢开,摇摇头,主动推开了他,任由自己被拖走。
      他被人押在刑台,始终凝视着自家孩儿,目光毫无恐惧,含着无限慈爱与不舍:“……阿耶为你取名景行,字路之。”

      一瞬间,阿陆如遭棒喝,脑海中轰然作响,眼前天旋地转,无数的画面纷至沓来,变幻明灭。

      ……残阳如血的关隘……尸陈满地的战场……悠然抚琴的雅客……

      ……意气风发的侠士……执剑立誓的弟子……羽衣星冠的师长……

      ……矫翅飞翔的仙鹤……奇险陡峭的山峰……终年积雪的道宫……

      天地无涯,万里雪飘,那个踽踽独行的道人,到底是谁?!

      昆仑玄境山外山,乾坤阴阳有洞天。只问真君何处有,不向江湖寻剑仙。

      “从今日起,你便入我门墙,为我纯阳宫玉虚门下弟子,道名谢景行。”

      “我在此立誓,从此将千里之行,发于眼前足下,以手中之剑,求天地至道。荡平天下不平之事!”

      漫天风雪中,他终于看清那个负剑独行之人的面容。

      眉目冷冽,风神肃肃。

      前世今生仅刹那,今日方知我是我。

      ——汝为何人?

      ——纯阳宫,谢景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备胎的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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