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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准备出发的少爷 ...


  •   1937年10月中旬的某一天,伊藤雄之带着家眷和好友拜访了伊藤俊野所在的偏院。伊藤雄之的家眷不多,仅有妻子一位,儿子一名;好友更是少的可怜,只有沈宁山一人。

      伊藤俊野一早就安置好了沈吉泽,又将养的膘肥体壮的张四安排在暗处。自己跑到门口去站着,笑容和煦地拥抱了自家父亲。沈宁山做长袍马褂打扮,环着胳膊站在一边冷眼相看。

      说是被软禁,实际上伊藤雄之没有伤害沈宁山一分一毫。除了不能出门,沈宁山在伊藤公馆里无论做什么也不会有人制止。每日好吃好喝好玩地供着,沈宁山又是及其心大之人,不仅没有消瘦反而圆润些许,眉目间的戾气也略有减退。期间唯一让他揪心之事便是沈夫人前来寻他,带着老管家拎着烟枪杀到伊藤公馆门口打伤一个门房。

      沈宁山无奈,跑下楼去告诉自家夫人安心回去等待消息,顺便拿几件换洗衣服来;又回屋同伊藤雄之软硬齐下,逼着伊藤雄之咽下一口气不得动沈夫人分毫。

      “我的副官铃木就是在这里看到的那只会变成哲夫的狐狸。”伊藤俊野指着另一端的厢房把所有人带到院子中间,“就在朝北的窗户那里,我们过去看看。”

      当他们经过正屋的转角时,走在最后的沈宁山被铃木拉住了。沈宁山见过铃木几次,晓得他是伊藤俊野的手下;今日他主动要求随伊藤雄之前来,为的就是借伊藤俊野逃出生天。于是他十分配合地随着铃木脱离队伍,又见他从门后拽出来一个人往前拉着走——那人似乎是不愿意的,嘴大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伊藤雄之打小便对于精怪之类的十分有兴趣,却从来仅是听说没见过真实的。如今有了一睹本尊的机会,自然十分兴奋,一时竟不记得回头查看沈宁山。当来到目击地点时,伊藤雄之失望地发现那只是一堆有着爬山虎和葱兰纠缠的角落。

      “我还以为会有什么行踪呢,是吧宁山……”伊藤雄之正要回头去同沈宁山讲话,却突然听到‘砰’一声。他的大儿子反应何其迅速,立刻就将他护在了身下。接着四下一片吵闹,又是有夫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又有很多人从远处跑来。枪声零星地响在不远处,伊藤雄之却安静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丢失了什么。

      待到四下紧张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伊藤俊野还是支撑在自家父亲上方。伊藤雄之左右扭动两下,示意儿子让开。

      伊藤俊野爬起来,回头往院子里一看,又挡回了自家父亲面前:“爸爸,您受惊了。”

      “你沈叔叔呢?他不要紧吧?宁山?”伊藤大少爷基本与他父亲等高,这样一遮挡,伊藤雄之看不见他身后的情况。

      “沈叔叔他……他没事。”伊藤俊野说这话时四周一片死寂,他却自顾自说下去,“您等一下,刚才的暗杀者已经被击毙了。如今院子里有些狼藉。等他们收拾完了……”

      “你应该挡住你妈妈和哲夫的眼睛!”伊藤雄之怒气冲冲地推开伊藤俊野往后看去。只见几步开外躺着一个人,做长袍马褂打扮,脑袋被打得血肉模糊,地上斑斑点点全是血迹。

      “那,那是谁?”伊藤雄之指着那人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伊藤哲夫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呆楞楞地杵在那,想不到这就是兄长所许诺的‘让沈宁山逃出生天’。他偷偷地抬眼去瞄自家父亲,只见他脑门上骤然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子,嘴唇颤抖着,一张脸青白得几乎不像个活人。

      伊藤雄之拖着自己小山一般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没走两步突然膝盖一软跪倒下去,旁边一个卫兵伸手去搀扶,被一把推开。他自己在地上蠕动两下,却没有站起来。于是他慢慢地往前爬去,好像每往前一寸都是刻骨地折磨——如果这样的折磨就能让眼前的人不是沈宁山,那么请让这段路没有尽头吧!

      在伊藤雄之靠近那具尸体最后半米时,伊藤俊野冲上去跪下来拉住他:“爸爸!不要再过去了!”

      被拉住的伊藤雄之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如同一个失去发条的木偶,或者说他就像一尊泥塑。起先他是木然的,眼泪珠子顺着脸淅淅沥沥地往下淌,兀得他嚎啕起来,大有山洪倾泻之势。

      哭着哭着他回手揪住蹲在他身边不知所措的小儿子:“哲夫,那个人不是你沈叔叔对不对?对不对?”

      “不是的,肯定不是的……”不等得到回答,伊藤雄之一把推开手里的人,嘴里喃喃着。

      伊藤俊野神色忧伤地看着自家父亲——他当然不希望自己地父亲如此悲伤,可是家里不能一直关着沈宁山。伊藤雄之实在是太痴迷沈宁山了,可是每当他发现对方已经老去时,就会变得异常暴躁。再下去,他迟早要疯掉。

      “爸爸,您现在需要休息。”伊藤俊野搀起自己壮硕沉重的父亲交给卫兵,又安排自己的母亲回府。处理完以后,他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被抬出去的张四,接着便去面对自己愤怒的弟弟。

      “这就是哥哥所说的帮助沈叔叔逃出生天吗?这未免也太彻底了吧?”由于愤怒,伊藤哲夫的声音响亮而尖锐。

      伊藤俊野皱起眉心,还是好声好气劝说道:“哲夫,不要大声说话否则你又该咳嗽了。院子里那个是我找来的替身,沈叔叔现在大概快要到机场了。”

      “替罪羊?你拿什么人来当的替罪羊?中国人?”

      “他可能是国军的特务所以……”

      “特务能被你这么轻易地拿来使用?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难道不把他们当成人来看待吗?你难道没有意识到这场战争……”

      “越发胡说八道!”伊藤俊野似乎动了怒,声音粗了一些:“这种话是你可以说的吗?既然我是一名军人,我就必须服从天皇的命令。帮助中国人已经是错误了,你还想要我怎样?你告诉我如何去解救沈叔叔?”

      伊藤哲夫被气着了,却又无力反驳,只能眼眶红红的怒视兄长最后愤怒地转身离去。

      他的哥哥在他身后张开嘴似乎要说什么,然而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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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蒲带着自家老爷和夫人风驰电掣般穿过街道一路飙往机场。如今战事正酣,租界外几乎全是断壁残垣,于是就显得这条路分外的漫长颠簸。沈宁山在后座上环着自家夫人的腰,随着路面上下左右颠簸——他没有问为何李蒲会出现在日本人的军队里;他晓得沈吉泽此刻是安全的,这就够了。

      所幸这一路除了颠簸,并没有炸弹呼啸着从天而降。

      李蒲把车停到路边,却见机场早已被军队控制了。李蒲没有看报纸的习惯,一切时事都是听老爷少爷讲起来才会得知,如今这般情景,着实让他措手不及:“老爷,这,这可怎么办?”

      沈宁山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把脸凑到车玻璃前仔细查看一番后说道:“不打紧,是国军。我同容容去问一问就知道能不能走了。”

      “老爷,我去问……”李蒲说着就要推门下车去。

      “哎,你去问有什么用!还没过去就让人一枪崩了!”沈宁山一把将李蒲拽回来:“我去就行了,你快回去保护吉泽。房产地契我都放在吉泽的箱子里,你们寻个合适的价格都卖掉吧。”

      沈夫人此刻已经跳下车去,从后备箱里提出两只小小的行李箱放在地上。

      “机,机票!”李蒲急急忙忙从贴身口袋里翻出两张叠的整整齐齐的机票双手捧着递给沈宁山。

      “我不去日本。等战争结束了,你就带着吉泽到家里等我。”沈宁山说罢,一人提起两只箱子,带着夫人走向机场:“替我们谢谢伊藤雄之的大儿子!”

      李蒲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想要劝说张嘴却只能说出一句:“老爷夫人保重!”这句话很轻很轻,不晓得沈宁山听到没有;但是沈夫人听到了,她回过头来朝着李蒲笑着点点头。

      在尘土飞扬的阳光里,那个笑容干净明媚的就好像早起时窗外那丛玫瑰花瓣上的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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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妈妈怎么样了?”沈吉泽看到李蒲回来,急急忙忙迎上去。

      “已经起飞了,我看着飞机上天的。”李蒲不看自家少爷,兀自走到行李箱前翻出房产地契来:“老爷说让我们尽快把这一额都卖掉。我方才去外边看了一圈,已经不成样子了。”

      四个小时前,李蒲完成任务后驱车在浦东绕了个大圈子,觉得自己大概是吃不下晚餐了。

      飞机一直在头顶上转悠,时不时就会两架打起来;房子都被炸的支离破碎,房子边尸横遍野。黄浦江边李蒲没敢去,绕了远路去沈家老宅。老宅在松江附近的乡下,场面更加惨不忍睹——到处是尸体,有些鼓胀着,眼睛往外瞪。

      下车后,李蒲就后悔自己没有带一块纱布可以捂住鼻子——天气炎热,尸身腐败的极快,不时就能听到有人肚皮被尸气冲开的声音。沈家老宅长久的没人居住,如今已被削去半边,还剩下两三面墙体同半间屋顶。靠街的墙上溅满血迹,引得苍蝇漫天飞舞,墙下还横着几个人,脸色青紫毫无生气。

      李蒲长叹一口气正欲离开,忽然发现墙角缩着一个老乞丐。

      “老人家?”李蒲弯着腰侧身走过去,唤了好几声也没见有动静。于是随手从柴堆里抽了一根去戳他,老乞丐轰然倒下。李蒲才发现那老乞丐半边身子被炸的稀烂,脸也被老鼠啃得模糊,腐肉上还趴着蛆。

      李蒲扶着老槐树吐了,恨不得把今年吃的饭菜全部吐出来。吐完以后他一抬头,视线恰巧与树上的一对母子相碰。

      那妇人李蒲认识,在他记忆里她还是个小姑娘,长相一般但是十分可爱。比沈吉泽大四五岁,小时候常常带着着对主仆玩耍。后来沈宁山有了钱买了新房子,李蒲的记忆就停留在了那个十岁的小姑娘那。如今再见,却是一上一下,一个神色木然一个吐着舌头。

      最后李蒲找来铲子,将老乞丐推进干涸的水渠里,找到一些沾了血迹的麦秸杆把他盖上,又铲了几下土盖上算是勉勉强强地入土为安;又爬上树割断了绳子,看那妇人同她的孩子噗通一下掉在地上。犹豫半晌,李蒲没有勇气动手去解开他们手上腿上的绳子,转身进屋找来一床还算簇新的棉被裹住母子,一并推进水渠里用麦秸杆盖上。

      ‘阿姐啊,带着小侄子下辈子投个好地方,万不要再被日本人抓到了。’李蒲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道。

      “那就先别卖了,反正这年头也找不到金主。”沈吉泽没心没肺的,正在同铃木打闹。

      “若是不卖掉些什么,我们就没有钱了少爷。如今钞票贬值的厉害,老爷给的支票取不出多少钱来。”

      “那就先把钞票全部换成珠宝金条;卖掉在法租界的房子。”沈吉泽停止打闹,转过身去面对着李蒲若有所思:“这年头还有谁要房子呢?啊!我晓得了!”

      吃罢晚饭,沈吉泽跑去找伊藤俊野,结果进门时正撞上人家在喂铃木喝牛奶。铃木一张脸登时通红,低着头满地找缝想要钻下去;伊藤俊野倒是淡定,施施然放下勺子任由铃木从自己膝盖上跳走。

      “有什么事吗?”伊藤俊野柔声问道,他坦然到沈吉泽都感觉不到尴尬;再加上声音脆生生的,像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沈吉泽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吞吞吐吐半日,才勉强说明来意。

      “这样子。”伊藤俊野收起笑脸,略歪过脑袋作沉思状。摸约三分钟后,他有了主意。

      半小时后沈吉泽同伊藤俊野签字画押,心情愉悦地捧着作为定金的两条小黄鱼回屋。

      “我同大少爷约定了十条小黄鱼和三串深海珍珠。”沈吉泽颇为得意地向李蒲展示自己的成果。李蒲正在洗脚,闻言仰起身子用毛巾擦擦手拿过一条来掂了又掂。

      “这小黄鱼倒是足得很。他怎么会同意没事买个房子?”李蒲明白偌大的沈公馆绝不可能只值这么点钱,但是情况紧迫买主又是伊藤俊野,任谁去也很难讲价格。

      “大概是为了老伊藤吧。其实他救了我们全家,这房子就算送给他都是应当的。”沈吉泽看着手里的金条,没来由地犹豫了一会,随即释然道:“我都这么便宜卖给他了……再说是他爸爸有错在先,对吧?”

      李蒲还没来得及回应,铃木就端着宵夜咋咋呼呼地冲进来了——那是一大碗煮的圆滚滚的饺子。

      “伊藤先生亲自下厨做的哦!他说你们要出远门了得吃饺子。”铃木吞着口水,小眼睛闪闪发光。

      “那真是太感谢了!李蒲,拿盐。”沈吉泽颇为大气地往桌边一坐,大手一挥指挥道。

      李蒲从角落里翻出了从前剩下的小半袋盐,却被铃木拦下:“我刚刚趁先生不注意放的了!”

      于是沈吉泽用漏勺平均地分好了饺子——自己八个,李蒲八个,铃木六个。铃木捧着明显不足的饭盒兀自神伤,然而想到这俩人马上就要离开了,又生出几分不舍,也便不委屈了。

      “我开动啦!”铃木兴致勃勃地舀起饺子往嘴里送,沈吉泽和李蒲笑容可掬地同时停下动作静观其变。果然铃木充满幸福意味的笑容渐渐凝固变得苦涩。强行吞下去以后,他泫然欲泣:

      “伊藤先生他,他也放盐了,好咸……”

      “李蒲,拿开水!”三人把碗里的东西尽数倒回盆里,沈吉泽接过李蒲递过来的开水倒进去,用漏勺轻轻搅拌。

      “现在应该没问题了,你尝尝。”沈吉泽夹起饺子送进铃木嘴里。

      铃木咀嚼两下,一行清泪沿着脸颊缓缓流淌:“饺子馅还是好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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