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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微雨浸透了月光,远山若隐,城郭遍茫。天上星稀,宵禁时分,闾里灯火也是寥寥。敞闼轩楼揽满了清风,楼上珠帘卷起夜色如墨,红纱灯在檐角摇曳着微光,映亮一方高楼。
      段长行把着灯盏上楼,另一手提了沉甸甸的酒。才踏进轩里他便示威似地举高了手上那两个酒坛子,扬着眉喝声道:“闻成君!瞧这是谁家的酒!”
      轩内正坐着个鸦色裹身的青年,低头看着案上的纸,闻声抬头看他,嘴角压着:
      “御贡‘烧云’,独有谢家。”
      “正是,”他两步迈过去将酒搁在桌上,“这酒可烈得很,烧喉烧心最是有名!前几日你跑断腿去拿贼,我一人喝酒顶没劲。”他瞥了眼闻不复拿上来的红泥小炉,那是往年绿酒出窖他用得最多的,这回却没什么用处。他道:“这酒温过就没滋味了。炉子撤了!这回定要喝的你横着下楼!”
      闻不复于是将填好的银炭倒出来,收进桌子下面的匣子里,封实了以防受潮,这才抬头:“写的词又给教坊要去了么?”
      他刚才便在看,青瓷镇纸下的头一张空无一字,却染了痕迹,显然是渗的前一张的墨,被风捣得皱起来。
      段长行懒看正经书,词赋却写得颇为惊艳,偶或拣几句随兴一唱,给柳巷教坊里的人捧得天上有地上无,日日都差小厮在酒肆候他,更有明里暗里追到府上来求词的。段家虽是吃的皇粮,到底不过是卖盐的商家,无权无势也拦不住那些人,好在段长行也不抵触,反而好不得意,任城里士人才子鄙薄他这“靡靡之辞”,写得愈加嚣张,随手扔给人家去唱。
      只是这人平日里写词大多对月临桥花间照,登高时极少做文章,此番却把纸笔搬上楼,不知是有什么考量。
      可惜纸上墨迹成不了形,实在看不出前张纸上写过什么。
      “非也非也,是与一桩良缘喜事有关。”段长行抽出腰间别的那把白面缣扇放在桌上,坐下来撕酒封,“你可还记得半个月前我在东市喝酒,对街楼上有个弹琵琶的‘十三娘’——”他话说到一半,见闻不复不作回应,就断了下文,无奈摆手:“我料想你也不记得。”
      “那日你赠她一方帕子,”闻不复却开了口,垂着眼帘神色莫测,“蜀锦的,我记得。”
      他随身的物什玩意,除去扇子,向来不吝啬于外赠,对女儿家尤甚。得过他玉佩题词带钩等物的良家和伎子能排出五里路,外人都道段家公子是好个风流人物。
      段长行愣了愣,紧接着复又笑起来:“过目不忘,能察微细,不愧是成君。”
      他接着,“就是这十三娘,前两日赎了身,托人捎了信来。”
      “你为她赎身?”对面的人猛地抬头,近乎质问。
      凭他的眼力,怎么会看不出那帕子里裹了东西?他那时只当段长行赏了银两定个下回听曲,而今看来,“良缘喜事”,这曲子怕是要听到家里来!
      段长行许久没见过他这样说话,不由得一挑眉,“不过在帕子里裹了两片金叶子,去留全凭她意,若说我为她赎身,岂不牵强?”
      果真如此。闻不复压下视线,墨玉似的瞳珠仿佛冻成乌黑的冰碴,“既招惹她来,还推辩什么?”
      段长行一噎,不知怎的,闻不复分明敛眉顺目,却偏偏教他浑身不自在,心道这小子净瞎想,也不知在发哪门子无名火,可这人方才难得情绪外露,他觑着对方的模样,倒想逗逗他,“闻成君啊闻成君,我如今双十及冠,却连个通房女婢也没纳过一个,也不知是谁成日摆着个脸色闹的。别家公子到才你这年纪都几屋子美娇娘了,你倒好,生生把我拖累到如今,却连‘兄长’也不肯喊一声。我待你不好么,见不得我寻个贴心人?”
      这话虽然夸张了些,倒也不假。自打他将闻不复带回来,便替这小子操了许多心。刚进段府时,这小子眉眼里都是煞气,枉他生了张清俊面孔,十一二的年纪,一身蛮力比集市里杀猪的还吓人,不知怎的四处招架惹是生非,段长行那时正十五岁,才逃了私塾的课,画舫游湖还没来及去便要给他收拾烂摊子,生怕他爹知道了对这小子有成见,就这么奔奔忙忙耗去大半年光阴。后来闻不复安分下来,除去在张叔手下练武便是片刻不离他,喝酒玩乐都跟着陪着,段长行更没什么寂寞的时候,自然想不起娶妻纳妾那些事。父母亲却提过几次,可他想着娶亲是个重担子,既然还未有很中意的又何必勉强,况且闻不复这小子一听这事就黑脸,他干脆就一推再推。兜兜转转,风流名声在外的段家公子写尽风月春秋,说到底不过纸上谈兵。
      他倒不是真要将责任推给闻不复,只是存心膈应膈应他,谁料这小子听了面色一变,像是面前陡地窜出了个什么鬼玩意儿给惊着了。
      段长行见状忙摆手,“我也,不是这意思——你想岔了,十三娘是赎身许了别的好人家,知会我一声罢了,哪能把人家的娘子肖想到我帐里来?”
      闻不复的脸色这才缓和些。
      段长行拿扇子一敲酒坛,“老规矩,失言——”
      “罚酒。”
      闻不复捧起酒坛。坛口只浮着淡薄的酒气,倒不像烈酒该有的“揭封即醉”,待他仰头灌了口,却猛觉一团烈火从喉口滚进肺腑里,气息瞬间灼得滚烫,似火烧云从口鼻里腾涌出来——不愧是“烧云”。
      “好好好,饶你这回!”段长行也拿起坛子,“不醉不归。”

      楼下打过三更,酒坛终究见了底。段长行撑在黄花梨木的圆桌上,懒懒把弄着折扇,青衫上染了或深或浅的酒痕。烧云虽烈,却更以酒意恍如云雾独得青睐。他这会儿给酒意熏得一塌糊涂,连对面的闻不复什么模样也瞧不清楚了,\"成君?\"
      \"我在。\"
      \"醉了没?\"他摇摇晃晃地凑过去看闻不复的面色。
      闻不复仍坐得端正,只是脖颈红透了,青筋毕现。他年纪轻轻又常年习武,肤薄无脂不见褶皱,血气这一番涌动,好似玉做的壳子要被崩破了一般。他伸手扶稳了段长行,回道:\"醉了。\"
      “诓——我么?”段长行拉长调子直往后仰,给闻不复拽着倒也没倒下去,“醉——了,还能抓得、这么实在?”
      见闻不复不作声,手上却稳稳当当的,他一眯眼睛,心道这里头铁定有鬼。
      闻不复喝酒是个不中用的,这他可清楚得很,若说他喝不过这人,那是万万没有道理的。可他现在醉得恍惚,就差阖眼就地一躺了,闻不复却只红了脖子,实在不寻常。
      “‘烧云’你喝了多少?”他自觉逮到了疑处。他两个一人抱个酒坛你一口我一灌的,他也没注意闻不复到底喝进肚子里多少——按这小子平日里的作风,恐怕又是只咂摸几口,等着他醉倒了把他扛下去。
      他琢磨着,总觉得憋着口火气。
      “都喝了。”
      “又蒙我。”段长行认定他扯的谎话,蓦地拔高声音。他就没见这人喝痛快过——其中缘由偏偏更给人添堵。
      这些年他几乎没见这小子喝醉过,倒不是闻不复千杯不醉,而是不论旁人好劝歹说,他都不肯多喝一口酒。被段长行喊出去喝酒也从来都浅尝辄止。他以前以为这小子不喜饮酒,便想着跟他说明白,叫这小子不用委屈他跟着自己往酒馆里钻,大可自己玩儿去。
      那时他已经把这小子捡回来一年多了。闻不复刚开始窜个头,瘦条条的除了骨头根本没二两肉,看着很显可怜,背着把三十多斤的重刀站在段长行跟前,头也不抬地听他讲着。
      段长行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心想别把小孩儿脊梁压塌了可长不了个儿,嘴上温温和和地说着,便想把他那柄刀卸下来。他刚要抬手,只见闻不复给他鞠了个躬——
      “公子时常醉酒,须人护送回府,也需有人在旁侍候。”
      段长行那时才意识到,这小子,活脱脱是把他自己当下人。
      往事回忆趁着酒意也翻了个遍。段长行心里更堵得慌,打小闻不复这小子就蒙他,四更爬起来练刀眼眶乌黑也敢汇报睡得甚好,跟人干架回来顶着满脸淤青都能面不改色地同他说是摔的,不太疼。段长行不忍当面戳穿他,只得暗示他不必委屈自己,岂料闻不复犟得很,竟还是一句也不跟他提。
      这会儿想起来,段长行的火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嘴巴不知怎么也立马就利索了:
      “你又蒙我——闻不复,有些事我不说你真当我不清楚?”
      闻不复面色陡地一变。
      “那坛酒你定是没喝空,”段长行趁他松了手,一把夺过他的酒坛子,“否则你——”
      酒坛轻得出乎意料。他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低头一看,坛里分明空了。
      他还没想明白,盯着酒坛发愣,闻不复却不知何时已越过圆桌,到了他身前:
      “酒的确喝完了,我也,确实醉了。”
      他抬头,只见闻不复垂着眼凑近,眼睫如鸦羽颤动,缓缓,拂上他鼻梁,微微的痒。
      唇瓣上倏地覆上一片温热。
      只听 “当啷”一声,酒坛子碎了一地。

  •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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