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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阿洛多黎之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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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卢西选了一处视野最好的阳台给她晒太阳。
阳光暖洋洋的,风也是凉爽而不凛冽的,这样美好的天气,从来都是小女孩最喜欢的,但阿洛很安静,安静地就像一座死亡的雕像。
她依旧在微笑,弯弯的眉眼,勾起的唇角,但眼里却没有笑意,这笑容像一张面具。女孩稚气的脸上从未有过如此深沉的表情,安静地令少年心痛。
他坐在她的身边,握着她体温略低的手,窗台的风吹动女孩红色的发丝,飘在眼前,但魔神的思绪一半忧心着未来,一半挂在女孩身上。
“阿洛,不要笑了。”
她又那样笑了:“为什么?”
他轻轻抚了一下她额前的红发,低声细语:“如果你很难过,很痛苦,那就哭出来吧,就像之前那样。”
阿洛缓缓收起笑容,露出一丝茫然,摇摇头:“不,我一点也不难过,一点也不痛苦,我只是,我只是一直觉得很……很空白,我的一切都很空白,太假了,太假了。”
“我什么都记得,什么都知道,但是我……觉得我失去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不要怕,不要怕,无论如何,我在你的身边。”比起强颜欢笑,这样的迷茫更像塞卢西认识的阿洛。
他凝视着她身影,眼神中难以抑制地透露出无限眷恋与期望。
“唉。”
她呼出了很长一口气,仿佛这口气把她那些糟糕的情绪和没有着落的思绪都排出去了,此刻,女孩恢复了不少以往的活力。
但谁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强撑,是不是掩饰,或者说,她又能撑住多久,又能释怀多久,才能不在被噩梦侵扰,被那种莫名的痛苦所左右。
至少现在,晒着暖洋洋的阳光,轻柔的风拂过脸颊,蓝天白云下森林幽静,阿洛身上那淡淡的忧伤终于完全化去了。
“塞卢西。”
“我在。”
“我是不是一个特别奇怪的人?”她摇了摇他的手。
“没有,你很好,我很喜欢你,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唔……我也喜欢你,谢谢你救了我。”
他反而被刺痛了:“不,这是我的错,都是我害的你。阿洛,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阿洛歪头盯着他,突然伸出手指挠了一下自己的脸,笑眯眯:“哭花脸,小花猫!”
塞卢西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居然无知无觉地流下泪来,以一种很委屈、很难过的表情在对她撒娇反省,便赶紧转过头去,用手背使劲擦了擦脸。
她本想再笑几句,却突然有一种疲倦从内心深处涌上心头,那种疲惫压平了她的嘴角,压直了她的眉,女孩无声地动了动嘴,却连说话的力气和念头都淡了。
少年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劲,不顾一脸狼狈,转过头来,只看见她的侧脸。
阿洛仰着头,愣愣地看着远处的天空,目光中透露出怀念和眷恋,就像每一个在外受伤的人一样,她本能地想要回到她熟悉又觉得有安全感的环境中,想要躲进她那充满爱与美好的象牙塔中。
女孩喃喃道:“塞卢西,我想回家了。”
——这一天,还是来了。
他控制着自己不要用力地去捏掌心中的手腕,于是只能恶狠狠地咬着后槽牙。
……
在她说要离去的那一天晚上,他像个影子一样缀在女孩身后,寸步不离,直到半夜睡觉,也依旧像个幽灵游荡在阿洛的房门前,一言不发,只是默默。
阿洛一开始没有管。
但她躺下来,却怎么也睡不着。
闭上双眼,眼前是一片陌生的黑暗;睁开眼睛,入目所及之处又是完全不同风格的装潢。她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听着在门外轻飘飘徘徊的动静,突然叹了口气,把塞卢西喊了进来。
她看着他,心中平静,嘴上却埋怨:“你怎么不去休息?”
塞卢西没有靠近她,声音轻飘飘,却清晰地传到她的耳中:“我吵醒你了吗?”
女孩摇头,只是问:“你不愿意让我离开吗?”
他先是沉默,然后才道:“阿洛,你有自己的家人,你只是出来旅行的,我一直都知道,我从来都没忘记……”更没奢望过。
他一直都在告诉自己,他没有希望,不要渴望,她不属于他,不属于这里,她有她的花园,有她的城堡,她是路过这片天空的云彩,终究会被风吹走……但是,痛苦却如此真实。
“我只是,只是很难过。”
女孩看着他:“不要担心,我只是回家。”
他的声音淡淡的,在这样的夜晚显得尤其缥缈:“我是魔神塞卢西。”
阿洛露出笑容:“我知道,别怕。”
“阿洛,我们可以成为互相信任的朋友吗?”
“难道我们现在还不是朋友吗?”
少年无声地走近,半跪于地,仰头看着坐在床边的阿洛,说:“你对魔神塞卢西知道多少?”
女孩摇摇头。
他凝视着她,或许是无望的未来令他难以自控,可能是幽暗的月光令人愁绪暗生,或者是即将到来的离别触动了魔神本来坚固的心房,在这样的夜晚,面对着懵懂无知但友善的女孩,塞卢西只觉得心中压抑不知道多少年的怨愤几乎要沿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溢出来,脑海中回想过千千万万遍的过去和历史压在他脆弱的神经上,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她将远去,曾经混沌的过去与如今清楚的无望,都使得他在今夜也有一种莫大的痛苦亟待宣泄。
阿洛捕捉不到这么细微而复杂的情绪,她只觉得他很难过,很痛苦,像一只正在呜咽的狗狗,蜷缩在脚边舔舐着自己的裙角。
魔神的身体跟圣神一样,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类体型。
“阿洛,我也曾是人。”他握住她的手。
房间的光晦暗,但阿洛能看清他的脸,同她一样年轻稚嫩的少年面容,雌雄莫辨。
“我清楚地记着,我是在一头死去的,化成骸骨的狼身上,重生的。”
“我曾是献给神明的祭品,是更多的痛苦、怨恨、不甘,汇成了新的我,也是更多的欲望、限制、注视,磨灭了我原本灿烂的精神。”
他死而复生,却痛不欲生。
“阿洛,神是因人而生,魔神亦是。”他看着她,像看着一朵花儿,声音低沉,缓缓阐述。
他有记忆以来的每一天,都毫无意义,生无意义,死无意义,唯一的联系只有波伊丝,可她却不得不被圣约尔的欲捆绑着,抛弃了他。
“可一直以来,都没有人需要我。”所以他如此孱弱,如此稚嫩,如此了无生趣,如此漠然冷淡。
“所以,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吗?”
他笑了一下:“不,你是我至今为止唯一的意义。”
阿洛皱起眉,好像听不懂:“因为我需要你?可魔神有很多信徒阿?你有这么多人在乎你,你的存在很有意义阿!”
“信徒需要我,可我不需要他们。”
但如今塞卢西需要阿洛。
他仰视着她,她俯视着他,独属于成年人的沉默在这两个孩子身边蔓延。
终于,阿洛垂下头,避开他的眼睛,低声道:“对不起,但我真的想回家。”
“我想见我的母亲,想见我的老师,想见我的侍女姐姐……我……”
“那我可以跟你走吗?”
阿洛却问:“我能决定这个吗?”
于是他们再度沉默。
过了一会儿,起话头的反而是阿洛。
她拍拍他的手,拉了一下他起身,让人也坐在了床上,然后说:“塞卢西,等我走后,你也离开这里吧。”
“就像我离开家一样,你也离开这个地方,到处去看看,你会找到很多很多新朋友的,会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情的。”
“我不知道要去哪儿。”
“就去我们之前的目的地,商业之都吧。我没见过的事情,以后你告诉我。”
他还是沉默。
阿洛叹了口气。
“塞卢西。”
“我在。”
“你还记得多少以前的事情?祭品的时候。”
“全都记得,也全都忘了。”
“那不是就像我一样吗?”
“阿洛受伤之后忘记的,也是以前的事情?”
“是比以前还以前的事情,像……像上辈子,前世。”
魔神细细地听着她的话,眼眸中倒映出波伊丝离开前给他看的景象:普普通通的白色魂灵,比起之前的满溢,如今的女孩似乎才回归了“正常”。
他低头注视着女孩的红发:“忘记了这些,你就想回家了,对吗?”不再有那些不符合年龄的担忧恐惧,不再有那些没有来处的忧伤。
“或许是的,”她情绪低落:“其实,我一直都是一个很任性的人。想出门就出门,想回去就回去。”
“我不知道我做梦梦见了什么,因为我全都忘了。我很害怕,以前无论如何,我都不是一个人,一直都有人陪着我。但是现在,我只有自己了。”
“阿洛也很孤独吗?”
女孩愣住了。
“阿洛也很害怕自己见到的所有人,很没有安全感,很恐惧,没有人理解你,没有人陪伴你,只有看不见的孤独和寂寞,一直跟着你吗?”
她不知为何流下泪来,还在反驳:“怎么会呢?这不可能……不应该的……”
年幼的公主殿下拥有那么多东西:父母的无限宠爱,高贵的身份地位,令人惊艳的天赋……和空荡荡的住所。
母亲克制又优雅的怀抱是冷冰冰的、如同铁一般沁着严肃气质,莎娜的怀抱是爱怜但战战兢兢的,她在她们的怀抱中拼命地抓,却只抓住母亲华美的衣领和圆润的宝石,她蹭着女儿的脸上脂粉香气与熏香令人眩晕,将她举起的怀抱令她悬空,她只能像藤蔓一样攀附在侍女的双臂上。
她是父亲王座后的背景墙,像一只小狗在背后发出吸引他人的笑声;越是天真,越是得到注视。
没有同伴,没有朋友,每一个人都俯视着年幼的她,她昂起头,只能看到人们走起来像一头头巨兽,围绕着她像一堵墙。城堡是养育她的金丝笼。
阿洛突然理解了。
她为何如此痛苦,因为这才是她长久以来的常态,是她的早熟带来的后果。那已然忘记的前世为她编织了另一个世界供她逃避,让她修养。
她在梦中隔着一层,于是便能哈哈地笑,便能扁着嘴哭,无忧无虑地面对着冷冰冰的现实。
“是我,其实一直都是我……是我在保护我自己……没有人救我,是我在救我自己。”
“阿洛,你别哭。”
那个朦胧的、混沌的,却看不清的影子浮现在她脑海中、眼前,再一寸一寸地化为飞灰,留下年幼的阿洛,睁着眼睛,片刻后,露出一个悲伤的,惆怅的笑容。
她摇了摇塞卢西的手臂,说:“塞卢西,谢谢你。”
“其实,我不应该那么难过的,因为你在啊!”
塞卢西困惑地眨眨眼,不说话。
“我忘了那一切,是因为,我不再需要那个梦替我逃避了。”她要面对,要选择。
她轻轻地笑:“阿洛以后要认真长大了。”
不在梦中,而在现实,完成她和她的未来。
魔神只觉得难过。
但阿洛突然伸出双手,抱住了他:“塞卢西,答应我好不好,我回家,好好地长大,你离开这里,也好好地长大。”
“阿洛一直都是一个小孩子,但不能永远做一个小孩子。”
“我也是,对不起。”他回报住她,脸颊蹭了蹭头顶的红发。
所以这才是波伊丝永远不相信他的原因吧?他从一开始就想着依靠她,依赖她,他如此怨恨她的抛弃与背叛,仿佛是她导致了他一直以来的痛苦……不是的,是他自己,他躺在魔神殿,想要她把他拉出来;他躲在阴影中,想要她把他拉出来。
他把自己的无能怪在波伊丝身上,把自己的难过宣泄在唯一真的在乎自己的魔神身上……而他们本该是亲人、朋友。
“阿洛,我答应你。明天,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