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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故里 ...


  •   乡下的冬季还是一如既往地干冷,就算有田间绿意正浓的冬小麦紧拥着这片土地,也暖不了行色匆匆的路人心。

      然而,每到年末的最后一天——腊月三十,家家户户上坟告慰亡人的日子。伍迟总要顶着寒风,踏上这片干冷的土地,去祭拜已故多年的母亲。

      他背对着这年年不变,常顶着未消融冬雪的远山,站定片刻。才提着不透明的黑色塑料袋,往这座既不高大也不低矮的山上走。

      袋子里装着的下午从老街买来的纸钱、香烛、鞭炮等上坟用的东西,在他行走间相互挤压碰撞着,发出“滋啦”的响声。

      他不紧不慢地穿过一片竹林掩映下绿得暗沉的油菜地,就着西斜的黄昏往竹林深处去。

      伍秋笙,这个他早就记不清样貌的女人,就埋在竹林深处那颗粗壮的老柏树下。

      ―――――――――――――――――――――――――――

      伍迟的外爷是个讲究的教书先生,备受十里八乡人的敬重。

      当年伍迟为伍秋笙扶灵回乡的时候,乡里的远亲和敬重他外爷的老人都说他母亲是出嫁的女儿,自杀就算是凶死,不能葬入祖坟。

      再加上乡下人迷信,一直说他眼角的红痣不吉利。怨怼他男身女相阴气重,克死了他母亲。因此,跟他沾亲带故的人都唯恐躲他不及。

      所以,没有人肯帮他给伍秋笙置办葬礼。

      伍秋笙的棺材被送回来之后,就停放在老旧的堂屋里。拖了两天,伍迟都找不到人来帮忙料理下葬的事。

      最后还是他用伍秋笙留给他的学费请了住在老街的风水先生,草草看下了这片竹林。又用剩下的钱,到镇上雇来了几个外乡人抬棺。

      他们趁天未亮,就着几响短促的鞭炮声。急匆匆地把棺材抬到山上的竹林里,草草埋了,好歹弄了个坟包。

      ―――――――――――――――――――――――――――

      “妈,我回来了,你在下面过得好吗?”

      从未得到过回应,对着竹林婆娑意冷的风声,这只是伍迟的自说自话。

      他徒手拔了坟头上的杂草,将不知何时从坟头滚落的石头搬起来,清理了上面的绿苔再摞回到坟头上。

      然后,回身而立,表情肃穆地站在坟前。

      愣神片刻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继而松了松神情,“噗嗤”一声跪在盖着厚厚一层枯竹叶的地上。

      垂首顺从地垂肩跪在坟前的人,动作神情跟伍秋笙在世时,打骂他的时候一样。仿佛他此刻面对的不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坟,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妈,你在下面会想我和伍月吗?”

      “不,你不会想她的。只有我,只有我总会时不时地想起她和你。”伍迟心底那软弱的潜意识,又趁虚而入了。

      他胆怯地缩了一下身体,抬眼望着坟头上的那些长了绿苔的石头:“你肯定又想教训我了吧……可是妈,你已经了死了。现在,就算你想来打骂我,都做不到了。你的亲生女儿和那个男人,他们也早就忘了你。如今,除了我,没人会记得你。看吧,一死了之,就是最不值得做的了结。”

      伍迟知道伍秋笙不会反驳他。

      这个女人活着时,定会抽他几耳光。死了却――不会,因为她做不到。死人,就是这样一无是处。

      那个女人,早已被长年累月积攒的怨恨扭曲。愈见严重的抑郁症,更是碾碎了她的倔强。

      最后,她终于被沉重的过去,收割了性命。

      人死万事休,他的怨愤也被时间腐蚀得仅剩空壳。对于这个曾相依为命多年的女人,他选择性地过滤掉了她丑恶的一面,放任着心底对她或者说对这破败坟冢的依赖残存。

      可这点微薄的事物,并不足以支撑他。漂泊的常态,让他疲惫,觉得人生难以为继。

      可有人告诉他不要相信命运,要相信自己,相信改变。

      所以,他驮着疲惫的身心又开始了等待。如当初等姐姐回来接他一样满怀期待;同当初在福利院等人来接他回家一样胆怯卑微;像在学校等待伍秋笙让他回家的电话一样痴傻执着。

      伍迟专注于等待,这样的专注会让他产生美好的错觉。

      仿佛,他所等待的人已经离他很近了,那个能给他安宁、带他回家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可他这样既无亲故,又无钱势的人,无论捧出怎样珍而重之的心意,都只会显得廉价。

      现实的利用和嘲讽,压得他再不敢这样专注地等待。

      也许他这样一无所有的小人物,根本就不配得到什么。可能命运早就注定了,他想等的人根本不曾来过。那样的人,大概只是他臆想出来的而已。

      行至而立之年伍迟这时才明白过来,等待是既无奈又没意义的。

      这世上只有葬了伍秋笙的这片竹林,才不用他等。

      只要他来,这竹林里的坟冢就在这里等着他来。因为被等待,伍迟觉得既满足又幸福。

      “妈,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伍迟挪着双膝靠到坟前,脸贴着阴寒的坟头石,企图寻找一丝温暖。而回应他的只有石上湿冷的绿苔和竹林里幽咽的风声。

      寻不得温暖,他只能失落地靠坐在坟前。

      抬头看着随风参差影动的竹叶,他涩涩勾唇痴笑:“我肯定是个傻子。”

      他如那些一贫如洗的穷人一般,自苦于贫穷,渴望着富足。

      他明知道这里只是一处荒坟,母亲早已化作黄土,却还是不甘心。所以自欺地把这里当作他的家,把这无生气的坟当作他的亲人,年年归来探望。

      “妈,你放心,我现在过得还不错。去年回来忘了跟你说,我回A市工作了,就在大学室友的公司上班。老大他们人很好,在这里工作不会很累,他跟小四还经常提醒我注意身体。哦,老大还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但你知道的,现在的女孩子都太矜贵,我早些年就没这想法了……”

      伍迟每次回来都说一些生活琐事,概括为工作、同事、朋友。

      ―――――――――――――――――――――――――――

      当初伍迟的爷爷奶奶去世,那边的亲戚都不喜欢他,把他送进了福利院。是伍秋笙把他领回家,又送去上小学。

      他之后能上完学,有一技之长自食其力,都要感谢伍秋笙。即便患上暴力型抑郁症的伍秋笙,经常对他棍棒加身。

      但她依旧是伍迟唯一的家人,他喃喃倾诉的是一颗欲归不得的游子之心。

      即使伍秋笙走了十多年了,山中座座新坟都成了一片荒芜,他还是放不下这片竹林里的亡人。

      “妈,新年快乐。”

      连续加班好几天,坐火车回来,又转客车回乡,一路颠簸回来的伍迟精神高度疲惫,平日里习惯强打精神坚持的他,此时已经是心力交瘁。靠着坟头,放下防备,心神一松,便沉沉睡去。

      ―――――――――――――――――――――――――――

      “嗡嗡——”

      夕阳褪去颜色,夜幕降临,手机“嗡嗡”震动的声音在竹林间荡漾开来。

      “喂,小伍,你在哪儿呢,我找你有急事。”

      老大徐子钦语气中带着火烧眉毛的急迫,也有点儿人逢喜事的兴奋劲儿在。

      “我在乡下,除夕夜你不在家跟嫂子和糖糖吃年夜饭找我干嘛?”伍迟揉了揉被寒风刺得生疼的太阳穴,搓掉指尖的几丝僵冷。

      “小伍我跟你说,这回你老大我可是做成大买卖了。你说这大过年的,你一个人窝在乡下多冷清。赶紧回A市,老二跟小四回老家团年了,我揪不回人,这次全靠咱俩兜场面了。”

      老大徐子钦一毕业就拉了老二和小四创立了这个网络公司,前后捣鼓了七八年总算有了点样子。尽管如此,公司平日承接的项目都很小,体面的大项目一年能摊上一两回就得烧高香了。这次年三十接了个加急的大活儿,他就是不过这年了,也要甩开膀子干漂亮了。

      “老大,您可饶了我吧。我这山高水远的,又是大过年的,上哪儿坐车回来啊?”

      伍迟借着从竹叶间透下来的零星月光,看了一眼他来时走的那条长满枯草的小路。突然从山腰上冲出几道绚丽的烟花,跟四围的远山连城一片。

      小路上的枯草被彩色烟花照得发白,和着烟花绽开的声音忽明忽暗。干冷的北风裹挟着烟火气,穿过山间疾行而去。

      “老大,你这电话可真及时。”

      伍迟回首向着母亲坟头后面幽深的密林望去,背上汗涔涔地直发凉。他似乎此刻才算是回了魂,刚才说话时自己的神思恍似浮于体表一般。他竟靠着坟头睡到了天黑,如果不是揣在裤兜里的手机震动,山腰的烟花怕是都叫不醒他。

      “别岔开话题,不管怎样你都得给我麻溜地滚回来。明天中午之前,我要在公司看到人。”徐子钦真是万分地看中这次接的项目,知道伍迟在乡下赶不回来,语气变得更急躁了,“小伍啊,老大平日里待你不薄,关键时刻可掉不得链子。你要是赶不回来,你嫂子手头那一水儿的漂亮妹子可没你的份儿了。”

      “我没说赶不回来,可年三十晚上铁定找不着车。这样吧,我明儿一早坐商务车直接回来,中午应该能到公司。”伍迟这些年对这年节里加班的事儿早习惯了,不仅毫无怨言,还乐在其中,反正他也没地方去。

      “行,够仗义,就冲咱这份兄弟情,以后你嫂子那儿的漂亮妹子全是你的。”

      徐子钦的老婆是开婚介所的,前几年,为了帮他老婆招揽生意,但凡认识的单身活物都被他祸害过。就连老四家养的黑猫都没放过——说是宠物相上了,人的事儿才好说。

      像伍迟这种单身成习惯的物种,再装小透明也逃不过。假期没少被捉回A市,套上一身人模人样的皮去相亲,帮着冲业绩。

      “老大,您还是饶了我吧。嫂子的婚介所如今生意兴隆,就别勉强我去凑人头了。”伍迟一听老大提那一水儿的漂亮姑娘,五脏六腑就倍感不适。

      “别啊,这回我是说真的,不是凑人头。你说你也三十好几了,我家糖糖公主都上小学一年级了,你怎么就不知道上进啊。该成家了,再不成家,该绝精了。真就断子绝孙了,你说你对得起谁?”

      “老大——”伍迟被徐子钦‘绝精’二字埋汰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老大您可是老板,能别学老二说话么。”

      “这不是好好跟你说,你听不进去嘛。说真的,你挺好一小伙儿,这么大岁数了还不开窍。你不发愁,我们都替你愁。你老实告诉我,你不是跟老二和老四一样,也是那什么,嗯~”

      “什么那什么?再等等吧,我这是没遇到值得喜欢的人。老大,这事儿你真不用操心,等我遇上了喜欢的,肯定让你知道。老二跟老四不也是单身嘛,要操心也该操心最没正经的老二。”

      老大实在搞不清楚伍迟在等什么,他就觉得谈恋爱、结婚生子,人之常情。年龄到了,自然水到渠成。不知道伍迟这千难万难的,究竟是什么毛病。

      “那俩二货,老子才懒得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叨叨他们,就说我是老妈子。这些年拉拔他们长大,我容易嘛。还是小伍你听话,兄弟几个里,就你最懂事了。”

      老大徐子钦、老二薛轲、老三李思政、小四包小楼,还有小五伍迟,是大一军训的时候认识的。当时几人同在三排,军训后老大、老二、小四、小伍又被分到了同一个寝室,四年兄弟情谊,几人的关系自然很好。

      徐子钦因为高三复读过一届才考到A大来,各方面都比其他几人成熟些,行事也更稳妥,向来是他管着他们兄弟几人。就算是毕业了,结婚了,也时常操着老妈子的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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