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君》南川眉

1、欺师

　　大昭，建元二十年夏。

　　溽暑仿佛一夜之间降临，闷热的空气一时让空间变得逼仄起来，连聒噪的蝉声都透着几丝倦意。与宛州东虞长街行人一心避暑、商户失了招徕热情的低调喧嚣相比，平日里读书声朗朗的映雪学馆，却仿佛真的入冬沉寂了一般，安静得出奇。

　　学堂里，学生们正屏气凝神注视着太师椅前面的一老一少，正是夫子与某个学生。两人不在传道受业解惑，却是各执戒尺一端，不知为何事在对峙。那学生身量不高，模样颇为端正，一张看不出年纪的娃娃脸本该是一派天真的模样，但眉宇间却倔强出一副寸步不让的神态，瞪得对面的夫子怒从中来。“大逆不道”四个字念经一般在夫子嘴里滚了个遍，老人家嘴边的山羊胡也跟着颤颤巍巍起来。

　　两个人不知又瞪了几刻，夫子许是有些力气不济，便撑着师长的面子，喝到：“还不松手！”众人听得夫子语气里有些松动的痕迹，甚至递出了一个不怎么甘心的台阶，不免松口气。但那孩童却不知是不是没听懂弦外之音，不仅无动于衷，手中的力道反而见长，须臾之间那戒尺像是终于经受不起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十分无辜地喊了一声“咔”，然后堪堪断成了两截。难以置信的夫子顺着戒尺上余威犹在的力道大退了几步，一口气卡在心口，“孽徒”几个字还未出口，便两眼一翻仰在了学堂上。

　　学生们脑子里的弦同一时刻，断了。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夫子被陆青气死啦！”六神无主的学生们顿时慌乱如麻，从学堂里四散了出去。而事件的始作俑者——陆青少年正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堪称柔弱的双手，实在无法消化亲手“气死”夫子这件事。

　　此时的学堂中，还剩一个白白胖胖的锦衣公子，他拖着一身算不得横的小膘，颇为灵活地挪移到了夫子身旁，仿佛镇定自若般探了探夫子的鼻息，终于颤颤巍巍地转向陆青：“夫子……夫子真没气啦……”陆青心中大骇，刚才置气时全凭一股冲动，这下真把夫子气出个好歹来，难免惊慌。两人正六神无主的时候，一个藏青色的身影闪进来。白衣公子见到来人，哭诉道：“许正哥，夫子气死了……阿晴怎么办……”名唤许正的少年听闻并不作声，忙俯身探查了夫子情况，然后将夫子背至廊下，发狠地掐起了人中，片刻后夫子终于悠悠转醒。这时陆家书童请来的大夫也匆忙赶至，几个人忙又将夫子扶进内堂。

　　一片忙乱中，陆青悄悄拽了白衣公子，两人溜出了学馆。这名白衣公子名唤梁云铮，乃是当朝太尉的小公子。梁云铮觑着陆青的脸色，口无遮拦道：“阿晴，你爹又该打你啦！”

　　陆青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次怪谁！”

　　梁云铮略略思索了片刻，窸窸窣窣从怀里摸索了几下，道：“我身上还有二两银子，都给你，不如你去凉州找你小叔避避吧。”陆青觉得有那么点道理，先不客气地把银子揣了。

　　两人并肩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梁云铮有些不安地扯扯陆青：“阿晴，要不我去你家跟你爹解释吧。”

　　陆青闻言无奈道：“陆将军哪里听得进解释，只怕又得多罚我几下。”陆青心知自己父亲的脾性，只怕在他眼中，自己与梁云铮成日里“狼狈为奸”，无论云铮说什么，父亲也只当是狡辩。

　　梁云铮许是想起了之前陆青受罚的惨状，唏嘘着感慨：“阿晴你行事浑不似个姑娘家，陆将军也只把你当男儿教养。”

　　陆青倔强道：“女儿家这也不许，那也不让，有什么意思！我偏要上学、读书、跟爹一样上战场。你们男儿做得，我也一样做得。”原来这陆青竟是个少女乔装而成，正身乃是陆丞将军的女儿陆晚晴，为了出府行走方便，才取了名字的化音扮作男子，对外便说是陆丞将军的侄子。梁云铮不善争辩，一向也是顺着陆晚晴，便只当她是对的。

　　说话间，两人路过了南兴斋。南兴斋有宛州第一斋之称，开店至今二十余年，始终是宛州权贵们最常流连的食肆。南兴斋每月一次，定期推出新菜品，因而也是陆晚晴和同窗们尝鲜和聚会的场所。这日已经到了傍晚，正是吃饭的时辰，南兴斋里人声喧闹，还夹杂着熟悉的饭菜香气。陆晚晴想想左右逃不过这一顿责罚，干脆先填饱肚子，好有力气跟爹抗争，便拉着梁云铮进门坐下。

　　这宛州第一斋的名号不仅吸引着各色探索美食的人，也有不少循香而来的不速之客。例如此时门口就蹲着一个脏得分辨不出样貌的小叫花，来往的食客虽没有避之不及，但对南兴斋的掌柜来说，却已是对招牌大大的不敬了。掌柜吩咐小二备了些剩余的饭菜，并了一个馒头塞给小叫花，要打发他离开。

　　小叫花不客气地接过大嚼，不仅不挪半步，还摇头晃脑得在门口品评起来：“掌柜的，这一顿饭菜实在有失你宛州第一斋的招牌，这干烧膳排不够松软，冬瓜海带汤鲜味不足，掌柜的这是拿了前朝的剩饭打发我呀。”

　　小二听罢颇感不忿，嘟囔起来：“我家掌柜送你吃喝，你不赶紧叩谢走开，还在这没完没了。饿你个三天，看你吃屎不说香。”

　　小叫花一笑，脏脸下一口整齐的白牙：“确实没有大叔有经验，张口就是一股屎味。”

　　周围一阵哄笑，小二气的满面通红，作势要打。小叫花避也不避，反而冲向小二，一股蛮力扯下了裤腰，小二赶忙护紧。却见那小叫花晃了晃手中的钱袋，一溜烟钻不见了。小二一摸怀中，一面大叫：“捉贼呀，那小叫花偷了我的钱袋！”一面追将出去，门口顿时闹成一团。

　　梁云铮禁不住要笑，转头对陆晚晴说：“阿晴，这小叫花颇有你的风范。”陆晚晴心不在焉地翻了一个白眼，心里只想着如何才能把今日的事情遮掩过去。

　　陆晚晴本是个挨打挨惯了的主，但依然害怕陆将军请家法。陆将军治家如治军，一顿体罚下来，就是康健如陆晚晴的两个哥哥，没有十天半月，下床也都成问题。陆晚晴幼年失恃，加之又是将军府行末的孩子，本是陆将军的心头肉。孰料小丫头从小被姨娘哥哥们惯了个透，一不留神就长成了一棵行事乖张的歪脖树，七八岁的年纪就闹得将军府鸡飞狗跳。陆丞爱女心切不忍苛责，但又是个在是非上容不得沙子的性格，只能琐事睁眼闭眼，实在出格便放下慈父的身段，请一请家法了。

　　但纵然是这样宽容，陆晚晴依然能让陆丞从慈父变成个严父，动辄亲自大打出手。所以陆晚晴对父亲实在是又爱又怕。这两年去学馆念书，本是有些懂道理初成人的模样，陆丞颇感欣慰。上月陆将军兴致高，应承了六月初举家去凉州看望小叔，顺便避暑。陆晚晴掐着日子安分守己，生怕惹祸。这下可好，眼见出行的日子不剩几天，自己却一时冲动，把夫子给气晕过去。一顿家法肯定是在所难免了，就是不知凉州之行会不会就此作罢。梁云铮看出陆晚晴兴趣缺缺，赶忙叫了一些点心来哄她。

　　陆晚晴正边吃边想着怎样可以让爹不那么生气。南兴斋里又来了一拨少年，俱是锦衣玉服，进来便坐在了陆晚晴和梁云铮的对面。

　　众人落座，还没坐稳，对面一位红衣少年瞥了陆晚晴和梁云铮一眼，咧嘴一笑：“萧瑾那厮今日没来真是可惜了，都不知道有人为了维护他，生生将陈夫子气死了呢。”一桌少年俱是不怀好意的笑容。另一个蓝衣公子也跟着起哄：“竟不知现在瘸子也有这般魅力。”当中众人有意无意捧着的紫衣少年没有作声，却也拿眼斜着对面桌的两位，似是等着什么回应。

　　陆晚晴还在心烦怎么跟爹认错的事情，懒得应付。云铮却有些着急了：“怎么都是同窗的情谊，你们未免也太刻薄了。”

　　对面红衣少年一听立时来劲了，反问道：“怎么？他做得我们就说得。陈夫子的烟壶不是他丢进茅房的吗？哪句是编造的？”

　　云铮急道：“你们明知那玉佩是他顶当紧的东西，偏要用那东西要挟他去冲撞夫子。昨日必是罚的重了，今日都没来学馆，你们还要怎样？”

　　对面的几个少年还要发作，紫衣少年却摆摆手拦住了。红衣少年不忿道：“子瑜，我们向来忍让陆青，今日他却为这瘸子跟我们翻脸，还动起手来。夫子都被他气成这样，你何必惯着他！”

　　陆晚晴只觉得没有个清净的地方，回过头去恶狠狠道：“我偏要维护萧瑾，怎么样？方子瑜，你以后不必忍让我，有什么要冲萧瑾的，也尽管冲我来！”

　　紫衣少年忽然被点名，愣愣开口：“我又没有……”

　　陆晚晴也懒得等他慢悠悠的下文，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袍角一撩，嘴里便连珠炮似的攻上去：“同窗之谊算的了什么？我看便是磕头的交情你也是不在意的。左右我是看不惯萧瑾被你们这般欺侮，维护定了。如今也不必你难做，我与你割袍断义就是！”说罢手起刀落，就要冲那袍子发作。

　　方子瑜闻言，杯子都没放稳，几个旋身冲了过来，赶忙拦下了。心知惹不起这姑奶奶，今日缺席半日，这小祖宗就将夫子气出个好歹。现在恐怕情绪还在劲头上，不敢硬抗，只得压低声音道：“我今日便去给萧瑾赔不是，大小姐消消气罢。”陆晚晴瞪着他眼圈有些红红的，不再说话。

　　方子瑜知道再说下去也没什么结果，总算陆晚晴不再反应激烈，便又回到自己位置上，息事宁人道：“都是自家兄弟，怎么还翻起脸来了。今天这顿我请了，大家都别客气，来来来，总管人家萧瑾作甚，人也不在，还莫得伤了自家和气。”其余少年本就唯方子瑜马首是瞻，见他这么说，哼了几声便也不再纠缠，气氛又渐渐热络起来。

　　然而陆晚晴这厢是吃不下了，拉了梁云铮起身便走。方子瑜本想追上来，看看一桌的同窗，只能明日再做计较。陆晚晴走到门口，跑堂的便满脸堆笑地迎过来——这是要二位小爷结账呢。梁云铮会意，赶忙向怀中摸去。陆晚晴却摆手一拦，斜了方子瑜那桌一眼，道：“自然有该结账的来付，你急什么！”方子瑜赶忙示意，记在自己账上。这才将陆晚晴恭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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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请大家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