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玉门关》庄晓生

10、第 10 章

　　两名衙役扭着一名宛若枯萎的狗尾巴草一般的瘦弱少年来到堂上。那少年见到柳依依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竟然从两名年轻力壮的衙役手中挣脱出来奋力冲向柳依依的案台。
　　一边的陈玥然刀已出鞘，就要讲那少年斩杀于堂上，柳依依惊喝：“且慢！”
　　那少年紧闭双眼，双手却死死扒住案台边缘，不敢动弹分毫。
　　一缕枯草般的发黄鬓发无声飘落在堂上的青石地砖上。
　　“陈总管，本官无碍。这少年似有冤情在京兆府衙前击鼓鸣冤。想是一时情急方才冲撞至此，陈总管请少安毋躁。”
　　陈玥然觉得自己的鼻腔都要火辣辣烧起来了。这两名衙役虽比不上大内高手的水准，但起码也算训练有素，都不能压制得住此人。方才若不是自己在场，她陈玥然说不定马上就要守寡了……
　　陈玥然的刀不退反进了几寸，那少年鸡仔般的纤细脖颈儿上立马挂了道血丝……
　　“陈玥然！”柳依依压低了嗓子制止，一边想也不想就徒手接兵刃。
　　陈玥然这才收了刀，随即咔嚓两下卸了那少年双臂的关节。
　　那少年分明就是拼尽了最后一丝死劲，如今被这么粗暴地卸了胳膊，却不显丝毫惧色，咬牙道：“柳大人，您可还记得这枚玉坠？”
　　一枚带着体温的白玉坠子，磬着一丝血红，通透中藏着妖冶。
　　柳依依定睛一看，这枚玉坠异常独特，如若见过自己定然有些印象……
　　“本官并无印象……”
　　“并无印象！？”那少年眼曝血丝，面露狰狞“哈哈哈哈……好你个柳倚！好你个陈世美！！！哈哈哈哈……我姐姐尸骨未寒，你竟然高坐庙堂，攀附权贵！？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可惜我学艺不精，否则今日就让你血溅三尺，以慰家姐在天之灵！！！”
　　刑部大堂瞬时寂静无比。连水牢里浑浑噩噩的重犯都一骨碌从草堆里滚起来，贴着墙竖耳倾听。
　　柳依依被这凄切的指控给唬得愣住了。在围观群众看了，那妥妥的就是心虚的表现。陈玥然那张霸气侧露的俊脸，如今冒着绿幽幽的光。她转过头，看着柳依依，神色甚是复杂。
　　柳依依闭上眼睛死命回忆了一下，自己大哥有没有惹过什么桃花债。然而脑海中浮现出大哥张棺材板一样脸，柳依依觉得应该没有哪位姑娘会有胆量和她大哥有什么恩怨纠葛。
　　那少年虎目睁圆，瞪着柳依依。柳依依心无旁骛地仔细打量这少年，觉得这怒颜有些似曾相识……
　　“你这个无赖！你这个小人！”黄衫少女一把掀翻棋盘，指着自己的眉心怒斥的画面忽然浮上脑海……
　　“你姐姐该不会是……”
　　众人的好奇心被推到了顶峰。谁知柳依依忽然掐了后半截话，扯了陈总管的袖子匆匆躲进后堂的暗室里。
　　一场大戏戛然而止，众人失望至极。只有那吊儿郎当的江湖道士默默拍了下那将要晕厥过去的少年肩膀。两声清脆的骨骼搓响，少年的关节竟然接回去了。
　　莫希言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瓷细颈瓶，刚要对那少年说什么，那少年便不负众望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莫希言兜着这蒲柳般的少年，推不是，揽不是，欲哭无泪。
　　典狱长感慨道：“道长真是慈悲济世，仙风道骨啊……”
　　莫希言摇头道：“哪里哪里，典狱长过奖了。”他原本只是想问这少年需不需要速效止痛膏。他愿意江湖救急200文让给他了，谁知道活未出口人就晕自己身上了……
　　按照清虚观的历来套路，有人晕在自己怀里，通常都不是什么好苗头……
　　他是下山来历练的，可不是下山来历劫的……
　　莫希言瞅了眼典狱长，正要趁其不备把这烫手山芋推给他，谁知典狱长如一只蚱蜢般往后一跳，眨眼已在三步开外。
　　莫希言任命般对自己摇摇头。这一脸时衰相的典狱长也是不简单。也是，刑部大牢能有小人物嘛……

　　莫道长正在绝望之际，一位青衫玉面的公子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走到莫希言面前，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摆手撩开看起来挺金贵的袍子下摆，半跪于地，温柔地拾起少年的枯柴般细瘦的手腕，开始号脉。
　　莫希言的眼里燃起希望，这公子应该就是谪仙下凡吧。这少年多半是他的劫，快快甩给他让他们好好轰轰烈烈地渡劫一场吧！
　　莫希言待要将少年推起来顺势甩给这个仙气飘渺的公子，青衫公子忽又起身，温文有礼地对莫希言道：“这位道长，烦请您将这位小公子先移步刑部偏院的小室吧。这位小公子深受内伤，方才又经这一下卸骨之痛，如果再不医治恐有性命之虞。”
　　莫希言苦着脸心道你要救你不帮他移步偏院呢？
　　那青衫公子仿佛笃定莫希言一定会听他的一般，自顾自得往偏院引路。

　　陈玥然和柳依依前后脚进了刑部后堂的暗室，陈玥然往门旁一块青砖一踢，暗室的门哐当一声巨响，牢牢合上了。
　　柳依依心下一惊，这黑幽幽的暗室里就点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盏，气氛恐怖阴森。
　　然而这再阴森也没有陈玥然现在的脸色阴森。
　　“不解释一下吗？”
　　“陈……小姐，您先冷静一下……”
　　“本小姐很冷静。”
　　“你你你快把刀柄都掰弯了……”
　　“你还有闲心扯这些细枝末节？”陈玥然上前就一手捉住柳依依的左肩，猛的撞向冰冷的暗室内壁上。她倾身抵住柳依依，鼻尖停在柳依依侧颈处，语调缓慢而危险得一字一句道：“给，我，好，好，解，释。”
　　陈玥然的力道惊人，柳依依的背脊仿佛要嵌入石壁中一般，丝丝凉意沁入她的背心。陈玥然身型比柳依依高半头。她低头抵住柳依依的侧脸，柳依依动弹不得，鼻尖额头恰好贴着陈玥然的麒麟蟒袍前襟。蜀锦冰凉柔腻的触感刺激着柳依依的分寸肌肤，在黑暗中这点细微的摩擦让她有些颤栗……
　　“你……你这样……要我如何解释……”
　　“如实解释。”陈玥然又多使了一分劲，满意得感觉到柳依依的腿有些微微颤抖。
　　“这事本跟我无关。”
　　“你方才的表情，不似与你无关。”
　　柳依依忽然觉得这一切有点荒唐。前几日被逼着成亲，今日披着官府就要审案，审了一半杀出个桃花债，现在作茧自缚被困在这个暗室里，竟然被这个河东狮私刑审问？
　　“陈玥然。我是女儿，当如何惹这身桃色官司？”
　　“我怎知你从前多神通广大？圣上对你的胆大包天都有所耳闻。不然也不会放心的起用你来帮他审案。”
　　“你这是何逻辑？从头到位我都是被无辜牵扯进来，从头到尾这桩假凤虚凰的荒唐事不是你们丞相府一手策划的吗？我不过是个没有反抗余地的棋子，任由你们这些庙堂之上的大人们摆布。如今道怪我胆大包天？”
　　柳依依肩膀一阵剧痛，她面色越发惨白，唇色泛起暗红的血丝，在幽暗的烛火中有些妖冶之色。
　　陈玥然忽然松手放开柳依依，背身而立。
　　柳依依顺着墙往下滑坐与低，眼中似惊似惧似忧似苦。
　　二人在这狭小的暗室中，相背而处，默然无声。

　　半晌，陈玥然突然转身。瘫坐在地上的柳依依以为她又要发作，谁料她竟面对着自己盘腿而坐。脸色除了三分尴尬剩下全是七分的执拗。
　　“你还没给我解释清楚。”

　　柳依依叹了口气。“这事，可以说与我无关，但真算起来，我也脱不开干系。”
　　那少年是乃是和大哥定了娃娃亲的童府二公子。童府大小姐童明兮本是她未来的大嫂。但是后来童家小姐嫌弃她大哥文不中物不第还整日吊着个脸，逼着自己亲爹上门退亲。童老爷和柳父乃是世交，怎么拉得下脸毁约？童老爷兵行险着，索性将童小姐五花大绑丢进柳府，待到柳倚过了弱冠之年便立刻完婚。谁知柳倚听闻自己马上要成家，连夜离家，提前去京城备考。柳夫人哭的六神无主，柳老爷慌乱之下也出了个馊主意，让和柳倚长的一模一样的柳依依扮作柳倚，暂时先稳住被塞进柳府做童养媳的童大小姐。
　　“等下，柳倚离家。你顶替柳倚。那你柳二小姐总不能无缘无故失踪吧？”
　　“我爹娘对外说我跟一个书生私奔了……”
　　“若不是你跟你大哥长的一模一样，没人相信你是柳家亲生的。”
　　柳依依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似是习惯了一般，继续娓娓道来。
　　这种缓兵之计到了柳倚弱冠之年，就再也兜不住了。柳老爷算着恩科考试亦然过了，便连连修书催柳倚回府完婚。谁知柳倚便自此杳无音讯……后来柳依依不得不扮作柳倚的样子，哄着童大小姐说是要进京找离家私奔出走的妹妹，这才到了京城，结果就在发榜的时候被陈道然给架去打马游街……又被骗去做了陈府的倒插门……
　　“而进京以后童家发生了什么事，童小姐怎么就殉身了，我真的全然不知其故。我并不认得童二公子，但我见他与童家小姐眉眼中有几分相似，惊疑不定。但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直接相问。方才情急之下拉你进来，就是要告知此事，想跟你一同商讨对策。谁知你不由分说便……便……”
　　方才那一幕带着些旖旎暧昧的纠缠交错，让她忽然讷讷词穷，在黑暗中脸上悄然烧起一片红晕。
　　玥然此刻脸上也挂不住了，瞥过脸看着侧旁的投在石壁上交错的两道人影，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感觉心口一热，气冲丹田，气息紊乱状似要走火入魔。
　　混乱中，陈玥然忽然单手撑地一跃而起。走到柳依依身前，眼中似又冒出方才的那股奇异神色。
　　柳依依往墙角退了退，却发现退无可退。她索性仰面对上陈玥然的眼睛。
　　一缕异色在陈玥然琉璃般的眸子中翻涌流转。新婚之夜，柳依依第一次见到这双眸子，便被惊艳的不知身处何处。如今，她更是随着这双流光交错的眸子中沉入一潭名为虚妄的漩涡中，不知自己身为何位，不住自己到底是谁。
　　陈玥然俯身抱起柳依依，启动暗门的另一个开关，往暗室里深藏的另一条通道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