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遣樊笼累》琬可琢

23、第23章 旧友聚

　　符景纯思忖片刻，道：“听她的语气，她确实是不想看到我这样消沉下去了，重操器乐回到乐坛，将容老师父的汉南派技艺传承下去，或许也是她所希望的吧。”
　　邝无垠笑道：“我就说嘛，那令堂是怎样认为的呢？”
　　“姆妈冇得莫主见，她一直都是听家严的，或是我的。”符景纯道。
　　“既然如此，那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符景纯担忧道：“虽然家严现今在京城做事，但是也不能当他不存在吧？就这样去了莺语堂却不告诉他，要是他晓得了就不得了了。”
　　邝无垠道：“那跟他说了他也不会同意的，还不如先斩后奏。您是要怎样呢，符堂主？是坚守愚孝，还是听从本心？”
　　“这是愚孝吗？”
　　“虽然我所信奉的不一定是对的，但是我是这样认为的。”邝无垠道。
　　郁嘉乐就这样默默地听着符景纯与邝无垠二人的交流，觉得自己完全插不上嘴，他是个不擅长说服和辩论的人，他很有自知之明。
　　“当然，我不认为这一次劝说就能使您下定决心，您还有时间考虑，怎么样，郁公子，再待符堂主想清楚了再走如何？”邝无垠笑道。
　　郁嘉乐有些犹豫：“可是我的时间可能不是很多，毕竟还要排练新曲子。袁齐修先生看起来对这次邀请符堂主的事胸有成竹，若是没法带符堂主去莺语堂，我就不知该如何交代了。虽然我只是个籍籍无名之辈，但是还是希望符堂主能够体谅一下长途跋涉、诚心回来请你的我。”
　　听了郁嘉乐的话，符景纯不知怎么就忍俊不禁了：“这么可怜的吗？还背了个琵琶？你在路上还要练习吗？真是辛苦啊。”
　　“哦，对了，袁先生说要我弹给你听听，他说这样能够让你了解一下莺语堂的教学水平。”
　　“哇，他还真是自信呀，不过他一直是这样，也没什么好惊讶的。”符景纯笑道。其实他自己都没发现，见了郁嘉乐之后他竟然露出了这段时间被他抛到九霄云外的笑容。
　　“那你弹给我听听。”符景纯继续说道。
　　“哦，好。”其实在符景纯面前倒是无所谓，现在邝无垠也在这里，他就觉得有些紧张。
　　郁嘉乐觉得不能随便弹弹了事，就挑了自己比较熟的《沧浪歌》，就是当时他在江边信手改编的那首，不过这回他是按原谱演奏的。
　　符景纯听完点头道：“嗯，轮指不错，听上去确实是下了功夫去练了的。整体上还是有点感觉的，毕竟是在汉水边长大的嘛。”
　　邝无垠笑道：“那我们把符堂主拐到颍州去怎么样，郁公子？”
　　郁嘉乐道：“呃……”
　　符景纯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们这么有诚意，我还真不好意思拒绝了。你们先在这里住着吧，等我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就跟你们去一趟。”
　　“怎么样？黑皮，要不要跟我去晏府找瑰少爷，顺便跟你以前的伙伴打个招呼？”符景纯问道。
　　嘉乐觉得去不去都无所谓，既然没理由拒绝便答应了：“嗯。”
　　符景纯笑道：“你这反应还真是冷淡啊。”
　　冷淡？确实，这种冷淡把嘉乐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自己竟是这样一个凉薄的人吗？他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便问了师父崔蓬的情况。
　　“哦，他已经不再晏府了，听说是想自己组个戏班。他现在人也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戏班组好了冇。”
　　“哦，那我见不到他了。”嘉乐还是感觉有些遗憾的。
　　晏府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窗棂上雕刻着花鸟鱼虫，雕工精致，正好在阳光照不到的暗面的鸟兽在暗暗的灰色里，仿佛被黑暗所侵蚀。地上的青石板一条挨着一条，石板之间的条纹让嘉乐想起了瑟或是秦筝的弦。有些窗棂的右上角和左下角分别镶嵌着两块木头圆圈，像两只眼睛正在往外看，窗棂下方正中雕有盛开的花，木头的纹路如枯叶的叶脉，显得脆弱，好像一碰就会断掉。
　　嘉乐经过符景纯的提醒，便说道：“待会儿我们去梨琴轩吗？”
　　符景纯笑道：“啊？我不去呀，你自己去吧。”
　　见过晏瑰并且将事情交代妥当了之后，嘉乐便请示去梨琴轩，晏瑰表示同意。来到梨琴轩的门前，他停住了。梨琴轩的门，就像是一个风烛残年却又不服老的老人，虽然风骨仍在，但两扇大木门都分别由一根麻绳和门框捆扎在一起，靠捆绑之力才免于跌倒。这时的门是开的，有袅袅乐声传出，声音在耳畔回荡，仿佛长天的舒朗之风，有一种母亲怀抱般的柔情夹杂在其中，这是他音乐之路的起点，正如母亲的子宫是孩子人生之路的起点一般。
　　在门前驻足的嘉乐突然胆怯了，不知是应该大步跨进，去寻找那些被他毫不犹豫地抛在脑后的旧友，还是站在这里，等待有人发现他，把他请进梨琴轩。
　　虽然大门破败，但是门前的植物依然是生机勃勃。门上的爬藤类植物刚刚长出的新叶就已经是层层叠叠的了，它勇猛地往上爬着，想淹没着散发着颓废气息的木门。
　　嘉乐犹豫良久，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过往，准备再没人发现之前离去，但是，正当他转过身，准备迈开步子时，一个厚重的男声传入了耳朵。
　　“黑皮，是你吗？”这是二狗子的声音无疑了，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以至于即使分开了一年多嘉乐还未忘记二狗子的声音。
　　嘉乐只得又转回去，面对着二狗子。二狗子也跟晏府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是我，我是黑皮。二狗子，你们都好吗？”
　　“好得很！喂，我说你，都到门口了，也不进来看哈子，就这样走了，这是莫意思咧？”
　　“我，我听见你们再练曲子，所以不想进去打扰。”
　　“哎呦，莫时候这关心我们了？当时走的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打，好不容易回来了又想一声不吭地偷偷溜走。你师父已经不在晏府了，你晓不晓得？”
　　“我晓得，那游教习呢？”
　　“他还在。我们进屋说吧，苕货他们都在屋里。”
　　“好。”
　　梨琴轩虽然大门很破，但是里面还是很雅观的。屋子里很简陋，但是很整齐。因为有客人到来，大家都暂时休息片刻平时很严肃的游睦这时还是很知趣地走开了，给手下的孩子们留下交流的空间。
　　唱曲的女孩子们还有后来的曲弦演奏者跟郁嘉乐打了招呼后都到别处去继续练习了，只有之前经常一起玩的苕货、丑货、二狗子、赖皮、老幺留下来和黑皮交谈。
　　“黑皮，这段时间你混得莫样？都搞了些莫名堂？”丑货笑问道。
　　黑皮道：“呃，也没做什么，只是在莺语堂当乐工罢了。”
　　“莺语堂吗？就是那个莺语堂？颍州的？”赖皮睁大了眼睛，像一只没有眼皮的鱼一样。
　　“嗯，是在颍州。”黑皮道。
　　老幺张大了嘴道：“哇，那是个好地方咧，都声名远播到这里来了，蛮厉害的。”
　　“呃，我只是托了蒲汉堂符堂主的福，是他让我去那里的。”黑皮道。
　　黑皮认识符景纯，这是他们早都知道了的，所以不再多问，只是都表示很羡慕。只是丑货表现得有些不屑，毕竟黑皮在走之前没有事先跟他们打招呼，而且他觉得黑皮只是运气好而已。
　　二狗子道：“那我来说说我们现在的事吧。我现在算是个小队长吧，就是个管事的，我们现在都只是在私底下叫小名，正规场合也没有叫大名，游教习给我们取了艺名，我叫贺阳春，丑货叫尹知秋，老幺叫丁崇机，苕货叫华朝飞，赖皮叫谈楚云，怎么样，你呢？”
　　黑皮道：“莺语堂的袁齐修先生给我取了个艺名，叫郁嘉乐。”
　　接着，他们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郁嘉乐便觉得在梨琴轩已经逗留了良久，自己该走了，可是有不好意思直说，毕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又这么不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那显得多薄情呀。
　　其实二狗子贺阳春已经从郁嘉乐的表情和小动作上看出了嘉乐的想法，他心里确实有些不好受，但毕竟是从前共事的伙伴，也不好拆穿直说，只是暗地里帮他：“那，黑皮，你这次回来还有正事要办吧，时间紧迫，我们也不能耽误你的时间了，我们也没有什么要紧事跟你说了，你若是还有事就赶紧去办吧。”
　　郁嘉乐露出了感激的神情，只是他自己没有发现，还以为自己装得很镇定：“确实有事，那我走了，下次回来的时候再多说会儿话。”或许不会再有下次了吧。
　　郁嘉乐回到了符景纯的家，今日他和邝无垠就要在符家打扰了，符家还是有那么两间空房的，收拾一下也可以睡一晚。
　　翌日，郁嘉乐和符景纯就要出发去颍州了，邝无垠道：“我跟着你们一起去吧，让我先回去收拾一下包袱。”
　　“柳下客为何也要去颍州，难不成也想进莺语堂？那也行呀，我可以把你介绍给齐修。”符景纯笑道。
　　无垠道：“去莺语堂也行，不过我这次去主要是想找一个人。”
　　嘉乐道：“是谁？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我在那里也呆了一段时间，或许听说过这个人。”
　　邝无垠道：“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清楚她的相貌，不过应该找得到，总之我去了之后便能找到就是了。”
　　符景纯笑道：“这可奇了，既不知道名字又不知道相貌，还能找到人？”
　　无垠笑道：“就是能找到，凭着感觉找便是了。”
　　“好了好了，一起去就完了，你哪来这么多事？还有啊，去了那边好好干，要是那边的是没弄成，这边的蒲汉堂又门可罗雀，那我俩就要牛衣对泣了。”送行的宋维玉道。
　　符景纯苦笑道：“怎么会呢？我又不是去清水衙门当差，不会搞得这么惨的。”
　　“那我们走了，再会。”郁嘉乐告别道。
　　在路上，郁嘉乐讲了一些莺语堂的事，符景纯和邝无垠对莺语堂的堂主继承人选拔也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
　　“哦，因为对方拉了李俊来，想把拉弦乐作为主攻的部分，所以袁齐修就想让我也去莺语堂帮他教导一下琵琶，对吧？”符景纯问道。
　　嘉乐道：“嗯，大概就是这样。”
　　“我刚刚听了乐队的构成，就觉得奇怪，你们是没有打击乐吗？就比如说云锣、钹子一类的。”邝无垠疑惑道。
　　嘉乐想了想，道：“嗯，确实没有，但是莺语堂的其他乐队而是没有人专门负责打击的，都是临时挑人负责的。就像是在晏府也没有，我有时也会负责云锣和大铙。”
　　“哦，因为之前教坊司是有专人负责打击的，所以我会觉得奇怪。”
　　顺流而下比逆流而上要快一些，所以三月下旬他们就到颍州了。到了莺语堂，袁齐修已经在门口欢迎了。
　　“哎呀，总算把你给盼来了呀，我的好兄弟！快进来，我让人给你泡壶好茶，给你接风洗尘。咦？这位是谁？”袁齐修见到了邝无垠问道。
　　“这位是砚斋主人齐仁玉的如夫人邝氏，号柳下客，琴艺高超，不知能否进这莺语堂的门啊？”符景纯笑道。
　　袁齐修笑道：“原来如此，这有什么不能进的？都快进来坐，嘉乐也进来坐。”
　　坐定后，符景纯笑道：“齐修，你如今算是有所建树，而我却是马齿徒增啊。”
　　袁齐修摇头道：“诶，这是什么话？你是蒲汉堂的堂主，妙手回春的良医呀，要是令尊不反对，既行医又教音乐，也挺好的。”
　　“不说这些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符景纯很显然不想谈这个话题。
　　“额，这样，我先让你和秦汀洲见个面，你们俩聊聊怎么样？”
　　“行吧。”
　　“那这位柳下客，怎么安排呢？”袁齐修问道。
　　在旁人看来，邝无垠自从进入莺语堂就有些眼神迷离，好像失了魂似的。因为她发现这里祝融玦的气息很强烈，这么看来，皇音应该就在莺语堂内。
　　“柳下客。你准备留在莺语堂吗？”符景纯问。
　　“没错，我要留在这里，或许我的琴艺比不上袁先生，但是我还是想留下来。我不只会弹琴，筝和洞箫也是可以的。”邝无垠道。
　　郁嘉乐和符景纯都感到很疑惑，不知为何邝无垠就如此坚定地要留在莺语堂了，之前明明只是有些许兴趣而已。
　　袁齐修笑道：“这可是景纯带来的人才，我们可要好好珍惜呀。那我去请示一下堂主，看怎么安排，如何？”
　　“多谢袁先生了。”无垠起身行礼笑道。
　　“袁先生，《泰山吟》排练得如何了？”郁嘉乐问道。
　　袁先生道：“我们早就谱好曲子了，已经基本上能合一遍了。只是，感觉还不够。嘉乐，你现在加进来可能晚了点，我们决定加上云锣，你就敲云锣吧，反正也不难。”
　　“好的，我以前也敲过云锣。”
　　“那就好。”
　　之后，符景纯去见秦汀洲了，袁齐修带着邝无垠去见东溟先生了，嘉乐便按照袁齐修的只是去他们乐队排练的地方请教杨在湄了。
　　东溟先生见袁齐修如此欣喜地带来了一位女子，也没有什么神情的变化，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心情，只是问道：“她是谁？”
　　齐修答道：“她是江夏的一位琴师柳下客，兼修筝和洞箫，我想让她加入莺语堂也是不错的吧。”
　　“嗯，让她弹一首我听听。”东溟先生道。
　　邝无垠道：“多谢东溟先生，只是妾身未携筝来，不知可否借用莺语堂的筝？”
　　袁齐修问道：“筝吗？你不是弹琴吗？”
　　邝无垠笑道：“妾不愿在袁先生面前献丑，还是弹筝吧。”
　　东溟先生道：“那就弹筝吧，齐修，叫人把筝抬来。”
　　邝无垠坐在筝前，定了定弦，想了想，道：“那妾就奏一曲《阳春白雪》如何？”
　　东溟先生点头道：“你弹吧。”
　　乐曲刚刚开始，琴声如活脱脱的白兔，可能是还没有习惯这把筝，显得有些怯怯的，但是清脆的乐声清晨嫩叶上凝结而成的露珠，风儿轻轻一吹，便开始在青翠的叶尖儿打转，晶莹剔透，纯洁而又洋溢着青春的热烈。后面逐渐进入佳境，乐声渐渐增大，让人联想到正午耀眼的阳光，从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倾泻到河道中，明晃晃地涨满了整条河流。空明的泛音就像是一场暴雨过后，淙淙的溪水从岩石上直接垂直下落，打击着下游的流水，淅淅沥沥一朵朵雪白的浪花随之绽放。跌宕起伏之际，乐声有时颇有蜻蜓点水的轻快之感，有时又低沉如暮晚的钟声。冬去春来，大地复苏，万物欣欣向荣，四方生机勃勃，初春的清新在袅袅余音中扩散开来。
　　“这原是琵琶曲吧，没想到用古筝弹出的效果也如此美妙。”袁齐修本来就不敢小看符景纯带来的人，如今又听了这首曲子，更加敬佩邝无垠，想把她留下来了。
　　东溟先生也道：“是不错啊，齐修，若是她比你早来，那堂主的候选人就没你什么事了。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堂主也不是只要技艺高超就能够担任的，你也好好努力吧。柳下客，是吧？好，我现在正在排《灯月交辉》，还没排多久，你也加入进来吧。”
　　“是，堂主。”邝无垠欠身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