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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沈家祠堂里侍奉着七盏长明灯,世代相传灯里头藏着一缕神魂,灯起灯灭福泽沈氏后人七百年。

      沈十一对此嗤之以鼻,这年头新文化运动正兴民主与科学,谁还搞封建迷信那套?

      于是作为新思想熏陶之下根正苗红的进步少年沈十一,毅然决心以身作示违背祖训推开了祠堂的古铜门。幽暗的祠堂里,唯有一盏微弱的烛火晃半明半昧,映照着余下六盏空荡荡的烛台。

      连七盏灯都不曾做全套,沈进步少年心下更是不以为然。

      然而下一刻,一道冷风倏地自敞开的古铜门外灌入,伴随着老门缓缓推合的吱呀,一道不耐的声音忽平地惊起。

      “何方小辈扰吾清修?”

      祠堂重归黑暗,沈十一被这超乎常理的现象惊得连步后退,竟失力般倒在冰凉的青石板上,他瞪大双眼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烛光。

      濯子陵前几年偷窥累了,正欲要沉睡休养,谁料不过闭了个盹儿便叫人惊醒来,他欣喜之余更有无处宣泄的起床气,便装腔作势地摆起架子欲要教训一番那不懂事的人。谁料这一眼望去,方才升腾起的满腔气势骤然泄在了心底。

      半晌不见动静,沈十一心下疑惑,却见角落里倏地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一缕紫烟竟自火光里钻出,化开淡淡的人影。

      “你可有酒?”

      “……”

      这是一个关于你有酒我便有故事的事故。

      这个故事要追溯到七百年前濯子陵天降城西乱葬岗的那一夜。

      近些时日,城中百姓皆传城西郊鬼王出,乌云闭月天地无光之时,旷地上忽惊起凄厉嘶鸣,山河惊动间,鬼魅破土而出,索人性命,闻者色变。

      身为当地的正牌鬼头儿,濯子陵听罢很是气愤,他早已醉心人间风花雪月多年,天地认可的未曾犯事的合法居鬼,然而力量压制摆在上头,竟还有不长眼的小鬼冒着他的名头犯事。

      濯子陵自觉是极有必要去瞧瞧的。

      他那会儿爱看人间的话本,那里头都讲究排场,身为头头的濯子陵自是不能落下,于是他特意沐浴熏香,穿上华贵至极的绛紫染金长袍,又是思索半晌,终决心从天而降的优美排场。

      然而做鬼是不能太浪荡的,这一浪荡便轻易出事。

      濯子陵盯着旷地不远处的黑影,一甩紫袍长袖,正欲要展示正牌鬼头儿的威严,谁料一道惊雷忽从天劈下,惊得濯子陵一晃,便落在了过路道士们撒的驱邪符纸上头,那符纸自是伤不得他,却将他灼得再绷不住地直跺脚。

      闹出了动静,黑影果真回了头,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

      濯子陵尚未来得及哀叹逝去的威严,身体倏地一僵——此时他才看清,那黑影竟是两团,一只尚未断奶的小黑土狗,一个半斤八两的黑麻衣人类小孩。

      乌云蔽月,夜色深沉黯淡,却模糊不住濯子陵为鬼的夜视,他唯有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与传闻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一幕。

      凄厉嘶鸣?

      小黑狗奶声奶气地低呜了一阵,竟是失了劲儿般软软地摔在小孩的怀里。

      山河惊动,鬼魅索命?

      夜风过境,乱葬岗四下的柳树婆娑曳动,犹如鬼魅狭长的身影忽隐忽现。

      黑麻衣小孩抹了抹嘴,旁若无人地扔下两根鸡骨头,倘若濯子陵认得不错,那应当是过路的善心人留下的祭食。

      若真有鬼魅,那也应当是被抢了饭食的饿死鬼怨气冲天所致。

      濯子陵冷笑三声,心狠手辣地赏下那装神弄鬼的人狗当头一扣。

      谁料那人那狗却同步瞪着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珠子,满是无辜地盯着他,似是想了想,又奶声奶气地呜了呜。

      濯子陵颤颤巍巍地扶了扶额。

      后来,他身后便多了一对小尾巴。

      ......

      濯子陵神色复杂地咬下一口鸡腿,也不知是谁设下的禁入祠堂的规矩,便是每年的祭食都不摆在外头,生怕惊扰神明。

      而祠堂里头唯一的“神明”濯子陵出不去这禁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饭食凉了又凉,自打贝雷困在这儿,他已是七百年未曾沾过荤腥。

      幸而七百年后迎来了位进步新少年。

      而这话亦是绝不能叫沈十一知晓,濯子陵惬意地喝上一口小酒,便端起架子,自顾自地无视了身旁沈十一复杂的的目光。

      ......

      这是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

      说到后来,后来濯子陵时常复杂地撸撸黑狗子,又揉揉沈无月的头,径直叹息。

      濯子陵是鬼,鬼头儿的鬼;沈无月是人,生来便该做道士的人,天注定的相克。

      濯子陵也参不透天道,他起初本不想教沈无月道术,平凡度生未尝不好,而更为重要的却是生怕教活了徒弟死师父。

      然而他问了一整夜的天道大老爷,无一不是让他放下心中固执的傲慢与偏见。

      第二日他正欲要给沈无月一个惊喜,谁料却反是惊吓到了他自己。

      濯子陵悄然钻进屋中,却见沈无月正闭眼打坐于床,竟不知在做何事。

      他甫一凑近,方才看到床头摊着一本书物,那蓝皮小破烂赫然是他不知何年垫在某桌脚的《道法入门》。

      濯子陵一惊,霎时瞪大了双眼,他下意识朝沈无月的丹田处探去,那儿竟不知何时蕴起了一股纯粹的力量,竟是隐隐颇有些熟悉。然而尚未叫他想个明白,却见沈无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黝黑的眼珠子满是无辜地盯着他。

      他霎时悲愤地泄了气,只泄愤似的揉乱他满头乌黑的发软。

      天命终不可逆,他心底沧桑道。

      ……

      说着,濯子陵借着魂灯上头的火点燃手中据说是烟管的洋物,甩了甩,待那烟呛了满面,又无味地扔至一旁。

      ……

      如今回忆起来,早些年过得是万分滋润的。

      濯子陵漫长的岁月里,不曾有过旁人相伴,他自言尝尽世间高处不胜寒之孤独。后来有了徒儿沈无月,虽性子呆沉些,亦有黑狗子,虽又黑又肥满皮油光可谓丑绝狗寰,亦是权当有了伴。

      沈无月可食用,呸,可做饭暖床,黑狗子那油光锃亮的皮毛顺撸。逗一逗徒儿,又撸一把黑狗子,日子倒也快活。

      且沈无月省心,天赋又是极佳,濯子陵不过扔他□□法稍加提点,又有大把时光混迹当年尚未享尽的风花雪月。

      大抵那时起,一道道的债便就此积下。

      而细算至今,濯子陵发觉唯一不如意的,便是沈无月从不肯叫他一声师父,而这无关故事的丢脸之言,不必叫沈十一听见。

      ……

      思及此,濯子陵微摆了摆长衫袖子,扬起优美的下颌无声叹息。

      沈十一望着吐了一地的鸡骨头,对那道人模鬼样的魂嘴角抽了抽。

      ……

      然而濯子陵到底与从前不同,如今他是有了家室的鬼,自是不能再明目张胆地出门浪荡,以免教坏了家中孩儿。

      那怅惘的模样,仿佛是家中娶了悍妻,不得不同外头的莺莺燕燕断干净。

      起初濯子陵尚有些收敛,然而本性到底难移,不过一些时日他一时花天酒地过于销魂享乐,竟是将徒儿与黑狗子抛之脑后。

      夜半他满身胭脂酒气钻入门中,却是一个踉跄,那本应床上熟睡的沈无月竟是抱着黑狗子,黑黝黝的眼珠将他盯个正着。

      濯子陵莫名遍体生凉,他心虚地揉了揉沈无月的脑袋。

      沈无月只甜甜一笑,乖巧地蹭了蹭他的手心,发尾划过手心的瘙痒令他心下一软,便是一阵舒爽,那碎了大半的心虚顿时被炮制九霄云外。

      后来如同这夜的事也曾有过许多次,濯子陵却愈是不以为然,浪荡得愈是厉害。

      倘若时光倒流,濯子陵那时定会知晓有一个词儿,叫做“黑甜”,说的便是沈无月。而他亦会伸手朝小徒弟苦苦呼唤:“徒儿,听为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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