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55 偷袭 ...

  •   夏季里日头正盛的时候,天子大驾前往甘泉宫避暑。往年多次被捉去骖乘的我,今年终于可以作为卫队的一份子,迎着日光随众人骑马北上。
      不过,帝王骖乘的席位,从来也不缺人。
      司马公子尾随陛下从御辇里钻出来的时候,颧骨上多了些可疑的红晕。昔日的司马郎官,一副少不经事的模样,三言两语便可以把他撩拨得羞愤不已;半年不见,今日的司马侍中,身姿愈发俊秀硬朗,眉眼间亦多了些成熟的风情。他抬头望了一眼卫长公主身后恭迎大驾的陈妍,随即迅速低下头去,握紧了手中的佩剑,加快脚步匆匆跟上天子的步伐。
      看来,这家伙真的对我妹妹起了心思。可惜,茂陵邑多的是仕官大户,陈詹事家性格泼辣的宝贝千金,未必能看上太史令家长子这等绵软可欺的性子。

      狩猎时,众人仿佛都有些心不在焉。薛泽丞相从京城快马递来消息,那个全身金灿灿、整日里招摇过市的太子于单,前些天突遭毒手,死于非命。凶手当场被捕,果然是伊稚斜单于派来的刺客奸细。
      “这个伊稚斜,够狠!为了斩草除根,居然一路追到我大汉京都。”再次射空,惊走一头牝鹿,天子叹道。
      “陛下,是时候下决心宣战了。”大姨夫小心翼翼地建议,“之前伊稚斜因为恼怒于单降汉,已发近十万兵马踏我雁门三郡挑衅;如今匈奴太子死在咱们大汉境内,只怕伊稚斜会以此为借口,打着为太子报仇的旗号,统一匈奴各部,形成对我大汉北境军民的极大威胁。”
      “子叔,朕何尝不是这样焦虑,这甘泉宫朕也睡不踏实。”天子皱眉,收起手中弓箭,“可是,匈奴王庭并非想打就能打,且等仲卿从北境回来,朕再与众将仔细商议罢。”

      夕阳的余辉洒落在甘泉宫北的建章营地里。
      帐内传出啜泣声。
      掀开帐帘,匈奴小王子仆多正试图把自己囫囵个儿蒙在被子里,可惜他身板太长,被单另一头露出一截小腿,和那双略有皴裂的赤脚板。
      “你先去吃饭吧,这儿有我看着就好。”我示意一旁手足无措的杨仆。
      大男孩渐渐停止啜泣,从被窝里露出两只带着水汽的乌黑眼珠子,浓密纤长的羽睫上沾着些许泪滴。
      “怎么是你?那个亲兵呢?”他转着眼珠四处张望。
      “他见不得男人哭嘤嘤的样子,早走了。”我揶揄道。
      “谁哭嘤嘤的了,我只是在回忆小时候的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有些触景生情。”仆多胡乱抹了一把脸,破涕为笑。
      见他心情有所好转,我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那太子于单是你什么人?”
      “我堂叔。”仆多吸了吸鼻子。
      短暂的愕然后,我揉了揉他露在外面的脑袋瓜。这个被昭平君的喽啰们私下里痛殴的家伙,还真是匈奴王庭的人。
      “节哀顺便。”
      手腕突然被抓住,下一秒,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被单,将我拉进他的怀中。
      被军褥紧紧束缚住的感觉非常不妙,更何况直到此时我才发现,被笼下的青年居然□□。
      “去病,让我抱你好不好?我现在很伤心,需要你的安慰。”仆多小王子的脸上挂着委屈的表情,楚楚可怜地盯着我,手指却不安分地到处揉捏。
      “自己解决。”我伸出五个指头,将那张凑过来吻我的脸摁回榻上,迅速钻了出去。
      ***

      冬去春来,积雪消融,暖阳高照。
      “……古之用兵者,非利土壤之广而贪金玉之略,将以存亡继绝,平天下之乱,而除万民之害也。故圣人之用兵也,若栉发耨苗,所去者少,而所利者多。杀无罪之民,而养无义之君,害莫大焉;殚天下之财,而澹一人之欲,祸莫深焉……”
      岸头侯张次公将军在台上滔滔不绝,我盘腿而坐,面前摊着那本熟悉的《兵略》,心思已经从竹简上飘开,越过营帐外盛开的一丛丛迎春花,越飘越远。

      上林苑内,漫山遍野,旌旗飒飒。建章营诸汉骑编入骁骑营,随着步兵营鱼贯而入建章宫外的广场,阵列以待。
      经过深思熟虑,汉军决定停止休战,主动出击,而今日便是为了出兵所做的模拟演习。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期门军军演,以往我总是以看客的身份坐在高台之上,今日我作为骑兵的一员,同众兵士一起矗立在这浩瀚广场上,只希望一年来艰苦训练付出的汗水辛劳,能在这一天派上用场。
      “汉军必胜!”阵前一将振臂高呼,其人银甲银盔加身,手中长剑直指天空,乃汉兵营统帅苏建苏伯父。
      “必胜!必胜!”汉军步兵、骑兵、车兵阵列中同时爆发出整齐的呼号,一浪高过一浪,我也被群情激愤的情绪所感染,跟着举起了手中的紫杉弓。
      “紧张吗?”仆多偏过马头蹭到我身边。今日大风,风声盖过了他的话语,只能通过口型辨识他的言辞。
      “你才紧张。”我朝他做鬼脸。不过说实话,除了对演习的期待和满腔的激动,作为一名汉骑,对于自己接下来的表现如何,多多少少会有些忐忑不安。
      对面的胡骑营依旧寂静如初,只听得马儿啾啾嘶鸣。隔着营门的缝隙,赵信将军的身影若隐若现。他攥紧马缰,手握弯刀,在胡兵阵前不断来回走动,想是在交待最后的事项。
      抬头遥望建章宫,那里帝王已经落座;主帅一身孔雀蓝色铠甲,伫立于宫阙之上,手中的金熊符节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倏忽间,对面胡骑营已是营门大开,赵将军一声令下,轻甲骑兵打头阵,胡服骑兵殿后,潮水般向着汉兵营涌来。
      符节一出。挡在汉骑阵前的三排强弩步兵,配合盾兵轮番上阵发射出如雨般的弩矢。
      “这是步兵营新配置的双矢并射连发弩,脚踩上弦,适合平射。”武器装备课上,苏将军曾拆解开弩身上方的黑匣,向众兵士展示连弩中躺着的一排银闪闪的弩矢,“弹槽里可以一次装载二十四根弩矢,上好膛带着走,用这个射对方轻甲骑兵的马腿、马肚,迫使对方被动落地成为步兵。匈奴骑兵不擅地面短兵相接,而步兵恰好是我汉军的优势,如此一来我们汉军便可以己之长,攻人之短。”
      符节二出。只听一阵嗖嗖之声,我背后的步兵车兵阵列,每人从箭筒里迅速抽出箭矢搭弓,但并不瞄准,而是齐齐指了天际,射出道道弧线,箭雨纷纷落向对面胡兵阵营。
      “精准打击?那是你们骑兵的任务。战场上步兵弓箭手讲究速度、射程,因此后排步兵采用的是对空抛射。”苏伯父执了炭笔,边画示意图边介绍道,“步兵密集的箭雨,既可以为你们骑兵冲锋做很好的掩护,也可以有效对付位于匈奴兵阵后排的无甲骑兵。”
      箭雨稍霁,转眼间,敌方的骑兵如蝗虫般奔至眼前。
      抬头望去,建章宫台上的那个蓝色轮廓,正高举手中的金色符节。
      号令随时可能响起!心脏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燥热感忽地由下腹直直升爬上脊背,我屏住呼吸,攥紧了手中的弓箭。
      符节三出。
      “杀啊!”我一夹马肚,紧跟着骁骑营的士马冲了出去。
      即使只是一次演习,浴血厮杀的气氛也无比真切。稍远的时候我还能搭弓上弦,默默数着我射中的敌人,当千军万马抵达面前几丈远的距离,就只能迅速抽刀拼剑。我记得小时候我会梦见被高大的敌人俯视着,被环首刀兜头劈下;然而今日,举起手中长剑的我突然意识到,骏马背上的我已经同敌人一般高低,平起平坐。
      只有这一瞬间,我才发现,自己真的长大了呢。
      铁剑与环刀相碰,铿锵之声不绝于耳,此时此刻,目光完全无法从对方挥舞的兵器上抽离,只能凭着余光扫到的对方军服辨认是敌是友,手中按照平日里训练时所熟悉的技巧本能地格挡突进,没有任何时间与心情去关心交手的人到底姓甚名谁。
      因为,一旦分神,便是一死。
      “霍去病。”
      乱阵中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
      心中突然一紧,再抬头只看见对方狡黠而得意的坏笑。下一秒,昭平君手中的皮箭已离弦飞来,“嘣”地一声,正中眉心。
      糟了,我心道。
      伸手摸摸额间,真疼啊,被皮矢射中都那么疼,这要是真箭头,岂不钻心透骨?虽然心中骂声不断,我依然自觉地捏爆血包,跳下马找到个安全的掩护,躺下装尸体。
      不过很快我又不得不重新坐起来。
      “居然公报私仇射自己人,卑鄙无耻下流!”仆多破口大骂,掉转马头挤向欲逃之夭夭的昭平君。
      心不禁跳到了嗓子眼。
      “别去!仆多,赶紧给我回来!”我绝望的呼唤被金戈铁马之声迅速掩埋。
      漩涡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策马飞奔而至,一刀将那放暗箭的昭平君砍下马背,再迅速回身,提刀挡住已经扑至眼前的匈奴小王子的长剑。
      “好好打,不要自乱阵脚。”一身轻甲的赵破奴矗立在寒风中,手中弯刀迎着日头,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霍公子,快醒醒!”
      好像有谁在叫我。
      “霍去病。”
      “到!”猛一睁眼,我发现自己依旧在张次公的课堂里,坐我旁边的杨仆一边指着竹简上的内容,一边使劲儿拽我衣袖。
      “请就我刚才读的这一段,发表你的感悟。”张将军命令道。
      心思还扑在数日前的那场军演上,其实我完全没听见张次公刚才读了些什么,可是被张将军用犀利的目光瞪着,我也看不进去杨仆到底指的是哪段文字,只好凭借从前的记忆,硬着头皮开口。
      “淮南八公所著《兵略》训,多为士人直接摘抄孙吴兵法,而非武人自己提出的独到见解,是故多以老生常谈,有时未免断章取义。比如说,汉中就那么大一块地方,可是中原并不是只有一个汉中;大汉就那么一块领土,可是天下并不是只有一个大汉。依属下之见,一味对内守土镇压、被动剥削民众,而不去对外开疆徙民、主动获取资源,即是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今匈奴四处侵占土地,吞并他国,不断坐大,若我们只是畏缩守成,若干年后,敌进我退,敌强我弱,那就不仅仅是坐吃山空的问题了。”
      我这边厢手舞足蹈地比划,那边厢张将军的脸色青一阵绿一阵。
      “那你说说看,不学《兵略》,要学什么好?”
      我略微思索,伸出四根手指:“只须学四位将军的兵法。”
      “谁?”
      破赵之武安君,破齐之淮阴侯,置九原之忠信君,置朔方之长平侯。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
      “对内则白起、韩信,对外则蒙恬、卫——”
      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到了嘴边,却突然顿住。无法掩饰砰砰的心跳,我随口改报另一位前朝抗匈名将:“李牧。”
      “霍去病你坐下。”张次公合上书简,无奈地朝我摆摆手,“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张将军最不喜欢别人说淮南王的不是,那姓霍的小子居然敢当面顶撞,觉得自己是根葱?”
      “你们小点声,他可是今上跟前的红人,他姨娘是卫皇后,舅父是卫将军;就连隆虑公主的儿子昭平君得罪了他,也被毫不留情地开除军籍了呢。”
      “你怕什么,一个大言不惭的私生子罢了,那白起韩信李牧蒙恬均无兵书传世,去哪里学?将军坟头挖坟么?”
      “是啊,这么会打仗,干脆让他学学赵括,自己写兵书得了。”
      几个身穿银甲的家伙在前面聊得正欢,跟在我后头的杨仆把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这些人太过分了!”
      “别激动,他们说得对,有空我一定写部兵书。”
      经过骁骑营那几个家伙身边时,我回头,朝他们微微一笑。
      ***

      好不容易熬到祭祀之前的三天长假,我匆匆赶回家。二月里倒春寒,冷风扑面,即将见到舅父的激动与即将分离的哀愁交织在一起,卸了军甲的我在疾驰的马背上打了个冷颤。
      长平侯府大门虚掩,门口停着一辆宫中式样的马车。车牌在凛冽的冷风中悠悠转向我,现出三个工整的方块隶。
      “太医令”。
      急忙奔进府门,迎面一个端着水盆的侍女匆匆行来,被我一把拦住。
      “我舅父呢?”我焦急地问。
      “在内院。”侍女悻悻推开我,抖了抖裙裾上溅满的水渍。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