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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46 露水 ...

  •   “跑马遛兮遛跑马,草原歌兮歌草原。
      白云飘兮飘白云,唱不出兮随便凑。”
      苏武骑着他的匈奴黑驹,开心地唱起顺口溜。
      “奶茶香兮鹞隼飞,住下来兮不想走!”
      马车里,韩说探出头,跟着苏武的调子和了几句,不过他可比苏武唱的好听许多。
      话说韩都尉刚回到长安的时候,还是个精神抖擞、喜气洋洋的青年,跑去甘泉宫待了十几日,回来之后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一样,一直发热,黑白颠倒地昏睡。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不管二舅如何挽留,他依然坚持立即动身,随我们一起离开长安。
      “你们在山里遇到黑熊啦?”我实在想不明白什么样的重伤能让人一个月下不了床。
      “黑熊?”他愣了一下,回头眺望未央宫方向,开始闷闷地笑。
      不得不承认,韩说一旦笑起来,我完全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经过吕梁山,出了北地郡,守卫核对完毕通关文书,就进入朔方原。
      夏日的朔方,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湛蓝色的天幕,棉花般的云朵,映着夕阳的余辉,仿佛触手可及。牧笛声声,牧民驱赶着成群的牛羊,沿途可见奔驰的野马,浅滩饮水的野鹿和大角赤羊。偶尔碰上商贩骑着汉中难得一见的双峰骆驼路过,驼铃声声,标志着边境地区战事的终结和贸易的畅通。
      就是这样一派祥和的美景,很难想象数月前此地刚刚经历过一场汉匈大战。汉军一面跟随李息将军出代郡佯攻代郡单于主力,另一面在二舅的带领下绕道云中直奔高阙,突袭匈奴白羊王、楼烦王的后方,截断二王的后路,又分出一支五千人的骑兵部队插入二王的部队之间,将二王的主力分割成两只孤立的部队,同时切断他们的粮道。最终二王乘夜带残部逃脱,薄泥部、符离部不战而降,大汉一举将河朔草原收归囊中。
      “这就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骑在火云背上得意地自言自语,开心地幻想着二舅同河朔二王战斗的情景。摸摸自己的脸,这一路上心情舒畅,下颚骨已咧得有些僵硬。

      “哇,这么恢弘的帐篷!”甫一进门,苏武惊呼道。这里是韩说在朔方的家,我们今夜在此歇脚,准备明日再继续行程,赶往新边境线看望苏建伯父。
      “小韩府”四周的装饰很像大姨夫公孙贺家里的那种布置,一半是汉人精细的字画,一半是匈奴粗犷的饰物。韩说同大姨夫一样,一半汉人一半匈奴人,可能这样的血统,注定对汉匈两地的风土民生都会有感情吧。
      “毕竟是毡房,比不得长平侯府,挤挤,凑合一晚。”韩说的眼神中透出一丝失落,不过他很快在自己家里的温馨氛围中变得开心起来,“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作为一顶毡房,已经很不错啦。”我安慰他。长平侯府的面积,比起韩说从前在京城的韩府,还是要小上不少的。

      月黑风高,苏武已经累趴下,直接和衣而卧,缩在角落里香甜地打起呼噜。
      奔波一整天,身上略有些不适。
      “我想洗个澡。你这里有水吗?”
      “凉水洗得惯否?”他见我挑眉,解释道,“朔方原条件艰苦,不比京城,没法立刻就有热水。”
      夏日的水温并不算寒凉,被草原的热风吹了一整天,清水环绕住皮肤带来的润泽感,反倒令人十分惬意。
      “我洗好了。”我爬出浴桶,边擦头发边转身朝屏风外喊道。
      一回头,只见韩说正靠着帐柱,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我,不知道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你背后这里,谁弄的?”他走过来,手指覆上我的肩胛。
      “我自己不小心碰的。”我瑟缩,避开了他。
      “想糊弄我?”韩说轻哼一声,“我是过来人,这种齿痕不可能骗过我。”
      夜风吹进帐,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不想说是吗?我来猜猜看,是平阳侯吧。”
      拒绝回答这种明知故问,我默默朝屏风外走去。从京城出发的那天,曹襄请假跑来为我送行,我指挥苏武在前院拦住小侯爷,自己从长平侯府后门溜出去,打马先行,韩都尉亲眼目睹我仓皇而逃的狼狈相。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韩说后退两步,转过身,解去自己的衣带。
      中衣飘落到地面上的那一瞬,我以为我的眼前是一具仙人之躯。只是,那本该完美无瑕的躯体上,却布满纵横交错的粉色伤痕,一些地方依然结着碎痂,呈现斑驳的暗红色,从肩胛骨沿脊背向下,直到消失在股缝间。
      图腾一般的痕迹,与其说像蝴蝶振翅,不如说更像连绵的茧丝,将眼前这具美丽的身体紧紧束缚。
      “这些是——鞭伤?”我抬起手指,轻轻贴上那一道道粉色的凹凸。
      “不错。”他捉住我的手腕,转过身面对我。
      “看到了吗?你我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注定会被这具身体所累。他们只爱慕我们的容颜,没有人在乎我们心里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韩说的声线带着痛苦的尾音,“你还年轻,我不希望你变成我这样,做有钱人的附属品,做负心人的替代品,明明可以有美好的前途,却尽数毁在自己的手里。”
      “我并不是平阳侯的附属品啊?”我对他激动的话语表示困惑。
      对方一双好看的眉渐渐蹙起:“可是他在伤害你。”
      我挠挠头:“其实不怎么疼的,而且他已经道歉了。”再说我也咬了曹襄,我俩算扯平了吧。
      “全是血印子,还不疼?”他诧异地望着我,“他咬你的时候,你反抗了吗?”
      “好像没有。”当时光顾着同曹襄赌气,竟然没注意他下口那么狠。
      “你喜欢他吗?”韩说终于抛出这个问题。
      喜欢,抑或不喜欢,已是第二次被问起。我好像一直没有太在意,同曹襄在一起,纯粹是跟随自己的直觉。
      “不知道?那换个问法。如果他不是平阳侯,只是一个普通人,你会在意他吻你,容忍他咬你吗?”
      我坚定地摇头。即使是来自陌生人的轻微触碰,我也会本能地感到厌烦。
      对方的面色终于缓和许多,眼中仿似带上了些笑意。他低头凝视我,那双浅棕色眸子里,瞳孔微微翕张。

      就着手里的烛光,我打开随身携带的行李,翻找换洗的衣服。
      视线落在一只小布包裹上。
      “平阳侯托我捎带的,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给你。”就在刚才,韩说将那只沉甸甸的包裹搁在我榻上。
      草原上的风呼啸着经过帐外,烛火在榻边安静地燃烧。换好亵衣躺在榻上,我打开包裹,拆开荷叶,掏出一片饴糖,扔到嘴里嚼着。
      甜丝丝的味道。
      也许,我的确喜欢曹襄,才会那么介意他对我的态度吧?
      ***

      朝阳从天边探出头。
      “这个锅盖怎么这么沉?”一轮铁锅盔从苏武手里滑落,差点砸到他的脚。
      “高原上水没到温度就会烧沸,想要煮熟肉和菜,只有用重的锅盖压着,不让里面的气跑出来。”韩说一边把早餐架到篝火上一边解释。

      “接下来的路,你们自己走,能行吗?”韩说有些担忧地望着我俩。
      “没问题。”我朝他挥了挥手中的地图,信誓旦旦。
      盯着地图,我忽然想起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你哥的墓在哪儿?”
      “离这里不远。”韩说抬眼,指向绵延的青山。
      “带我去看看。”我放下空茶碗,牵出火云。
      韩说跨上火云,坐到我背后,叮嘱正津津有味地品着酥油茶的苏武:“我们去去就回,吃完记得把篝火灭掉。”

      昨夜略有降雨,草间微微湿润。我趴在小土坡上,将脸埋进臂弯中。
      鼻尖充满青青苜蓿的香味。曾经如风一般桀骜不驯,如星一般炫目耀眼的男人,终不过黄土青冢。
      “看来我的直觉是对的。”韩说走近,挨着我坐下,“我了解我哥,我很确定他喜欢你,只是他去世时你漠然的态度令我费解。想来你那时还小,不曾经历情爱之事。”
      我望向天空,两只黑色的隼先后慢慢滑过天际,消失在群山中。
      “他吻过我一次,仅此而已。”
      “那就是了。”韩说侧过头,眺望京城的方向,“我哥这人平时没什么耐心,他担任劳什子的太师,不是为了我,而是在找理由接近你。我曾幸灾乐祸,以为哥借着作践你来报复卫家,结果我发现他经常乐颠颠地往靶场跑。”
      “幸灾乐祸?”我坐起身,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我以前,很讨厌你们卫家呢。”身边人发出一声颓唐的笑,“那个一夜之间突然出现在宫里的少年,他和他的姊姊,轻轻松松夺走了陛下对我哥的爱。”
      我闭上眼,拼命平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
      韩说继续絮絮叨叨:“哥那时被江都王陷害丢掉兵权,已经很久没有眉开眼笑过。所以看到你一个卫家人能够让哥开心,我却不能,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试着唱哥喜欢的歌,模仿他的穿着,他的性格习惯,学他说话的语气。我想如果我做得到他所能做到的一切,也许可以受到陛下的赏识,从你们卫家那里扳回来一筹。我甚至突发奇想,如果我是个女子,能为帝王传宗接代,就不会轮到卫皇后什么事儿。”
      “江都王事件,我的两位舅父也是受害者。”我辩解道。身边这人平时看似一脸漠然,肚里的心思还真是百转千回哪。
      韩说摊开十指在眼前翻了翻,他的手背被草原的风吹到皴裂,掌腹布满马缰留下的厚茧。
      “是,卫氏只不过是我心中的假想敌,真正的兵家之事,非我这个螳臂当车的小人物力所能及。离开京城那么多年,如今我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做到骑都尉,冷静下来时我也会觉得,当初试图走捷径的我,简直是自讨苦吃。”
      “所以,那次考兑你真的是故意去唱那首牧歌,引起陛下的注意?”这个疑问已埋在我心底多年。当日乐府考兑时,李敢刚刚唱完错误的歌曲而被判未过,以韩说聪颖的天资,理不应当犯同样的失误。
      “没错,”韩说爽快地承认,“那首歌陛下再熟悉不过。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经常召我哥去终南山打马,一去好几天不回家。偌大的韩府,夜晚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直到听到有人唱那段旋律——这个时候我跑出房间,就会看到一个牵着骏马,哼着小曲,眼角眉梢洋溢着幸福的少年。陛下有时会跟哥一起回来,二人把酒言欢,醉到翌日清晨再匆忙赶往未央宫。所以我猜那是他为陛下谱的情歌,我果然猜对了。”
      陷入回忆中的人,坐在土坡上,望向东南方,唇角渐渐泛起甜美的笑容。
      霎那间,面前的韩说,同我记忆中那个在夏夜里眺望西北方的韩嫣,丝毫不差地重合在了一处。
      那个轻吟浅唱《越人曲》,转身离开,留下满眼绚丽色彩的红衣使者,曾经的梦想就是踏上草原。如今他静静地躺在朔方原的土壤里,无论白天黑夜都可以闻见苜蓿的清香,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他会不会感到很幸福?
      “别人曾说你们不像。”我抬起头望向韩说,“套用你哥一句话,你们两兄弟,骨子里真的很像——都很倔。”
      凤目微眯,对方用指腹轻点我的鼻尖:“你这个样子真丑,笑起来像哭。”
      眼眶再也盛不下那些从一开始就止不住地凝聚的晶亮闪烁,白云苍狗、碧草绿荫瞬时模糊成一片水光。
      “哼。”我眨眨眼,朝坐在我旁边的人请求道:“虽然知道你不情愿做别人的替代品,但是如果你能代替他吻我一次,我也许会觉得好受些。”
      “做不做替代品,也要看对象是谁。”韩说轻哼一声,俯下身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46 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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