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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无字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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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一根树枝折断的声响,乍然响起。
李昀栖小心翼翼的托架着霍隽,慢慢俯身把他轻轻安置到一旁的担架上,期间踩断了地上散落的一根白荆枝干,等到霍隽平稳的躺至担架,他缓缓直起身。
担架上的霍隽此刻似是沉沉睡着,整个移动过程从始至终并不曾睁眼。然而李昀栖知道,他只是不想面对自己。他看着头部被布条细密裹缠着的霍隽,目光落到他缠着白布的双手,眼神一瞬间复杂闪烁。
这半月来,霍隽大多时候都是昏睡的,即便有清醒时刻,他也不肯同自己讲一句话,甚至全然不曾看他一眼。霍隽的喉咙似乎也有受伤,偶有听得他和华念寥寥言语,发出声音竟是嘶鸣哑音,难以成句成说。
霍隽和他分开后,到底在这临渊碰到了什么,居然能让一世风华的“清玉公子”伤成这般?
“李昀栖!”
正在李昀栖心中念头翻转不定间,华念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接着便是一阵踩过落叶的窸窣声。李昀栖站起转身,一抹火红娇小的身影像蹿动的火焰猝不及防的闯进了他眼眸里。
华念挥动着胳膊,向李昀栖兴冲冲的疾走而来。只见她笑意明媚,眼角眉梢都洋溢着雀跃。
李昀栖微微皱眉——华念把她的那件红色长袍当做了包袱皮,也不知塞得些什么,一个硕大鼓胀的包袱就那么斜背在她的身后。
待得来到近前,华念侧身把背上那只包袱卸了下来,长呼出一口气,微喘着直起身朝他一挑眉,神神秘秘的嘻嘻一笑。
李昀栖打量她一眼,心下当即猜到了什么,眉心悄然一动,“你这是……要跟我下山?”
“是啊。”华念丝毫不否认,眨了眨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眉眼弯弯,“我怕你贼心不死,在路上下毒手,况且我一路也能照顾小灯,所以我也要一起下山。”
李昀栖微微摇头,无奈的笑了笑,他自是知道这不是华念下山的主要原因。因为她在这个少女明媚清亮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激动和新奇,期待。一个恍惚错觉间,这一双眼睛居然和少年时见到的那一双眼眸重合起来。
他定了定神,眉心微蹙,随口问道。“你莫非从未下过山么?”
华念歪头想了一下,点头,“好像除了十多年前……那一次瑾婆婆带我短暂的下过山。哎呀,时间实在太久远了,我记不清具体情形啦。”
她一拍脑袋,大咧咧的咧嘴笑着,眉眼明媚而爽朗。
十多年前的华念应该还只是个幼童,又怎会是那个少女?李昀栖看着俏丽的少女用手指挠了挠脸颊,笑嘻嘻的吐了吐舌头,不禁觉得自己有些魔怔糊涂了。
华念虽有些任性乖张,不谙世事,但言谈间流露出的那些看法却也并非久居深山,不通情理那般蒙昧无知,李昀栖寻思着那个她时常挂在嘴边的瑾婆婆确实教了她不少东西。
华念打量着李昀栖的脸色,看他蹙眉不知想着什么,便以为他不愿自己随行下山,急忙抢着开口道,“你别不答应。若是你不肯让我随你下山,那你先前说的就都是假话,你想要半途下手,杀了霍隽。”
她说完,瞧着李昀栖的反应,见他面色如水,不为所动,心中便有些急了,她咬牙,跺了跺脚,指着李昀栖,扬起脸脆生生道,“那、那我也不借你小灯了!”
“好,但下山你须得一切听从我的安排。”李昀栖蹙眉,沉吟半晌,终于开口。他没想到华念会执意跟自己下山,这山下人世复杂险恶,未必比这临渊好上几分,对这个隐居山中的单纯少女来说也不知好坏,况且,她若在,到时若见得自己对焰兔下手,又该是如何……
一念及此,李昀栖顿感有些头疼,他抬眼,却是一眼看到鼓着腮帮子,委屈瞪着眼的华念表情一松,忽的变得欣喜欢腾起来。他怔了一下,不由苦笑——和情感细致的泓茉不同,大咧咧的华念心思转变着实太快,像个孩子般藏不住心思,也全然什么都不放心上。
清亮微白的光线抚上华念的脸庞,把她的脸颊映照得夺目生辉,少女略带稚气的白皙脸庞是那般蓬勃而富有朝气。
“时候差不多了。”李昀栖移开视线,侧首远眺。只见旭日升起后,晨曦正驱散天际那残余一点的蒙灰,整片白荆林在清亮光照下反射出一片纯白,如梦似幻,朦胧若仙境。他抿起唇角,“临渊不知藏着多少古怪之物,我们须得赶在天黑前下山。现在就要动身。”
华念连忙点了点头,顺着李昀栖的视线看向白荆林,在眼中弥漫上全然的茫茫白色时,她忽然出声,“等等。”
话音刚落,她像一只兔子般朝着被白荆树环绕的中央空地奔窜而去,她所去的方向仿若白雪铺天遍地,唯有一座无字石碑无声冷然伫立在前。
及至那面灰色的无字碑前,华念扑通一下跪在碑前,双手交叠额前,深深俯身,恭敬仔细的磕了几个头,虔诚的拜了又拜。
李昀栖想了想,不自觉的走过去。只见她拜得异常认真,一丝不苟,每一个头磕的端正严肃,怦然有声。可是,李昀栖分明看到这个少女紧紧咬住的嘴唇,脸上的表情更是难以言说的古怪。
她一直都耷拉着眼皮,可李昀栖却窥见了她眼角流露出的复杂情绪。
李昀栖一怔,那种情绪似乎像是憎恨又像是悲伤,又甚至是留恋和绝望,它们竟像滕蔓荆棘一样互相缠绕在这个少女的眼底。
“这块石碑下埋着的是我的族人——我全部的族人。”华念站了起来,摘去额前贴着的一片叶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屑。“自瑾婆婆七年前故去后,这里就只剩下我一个。”
“你有族人?”李昀栖诧异。
华念斜里用力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那当然。不然的话,我难道是石缝里莫名蹦出来的不成。”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原以为你是偶然居于临渊,没想到竟是世代居此的隐世一族。而且,这里除了底下那一个窑洞之外,并无其他人生活存在过的痕迹……”李昀栖有些尴尬的解释道,略略扫了眼四下——这一片白荆林除了华念呆的那一处石洞之外,没有任何的屋舍甚至人活动过的痕迹。
“因为这片林子只有我和婆婆两个人住。族人们会住在更上面的地方。喏——”华念抬手指向白荆林东南角,“他们一直都住在那里面,那一个山腹石洞里。”
李昀栖顺着华念的指向去看,只见高耸的白荆林蔓延一片,像是一场细密覆盖住临渊的皑皑白雪,掩住了其后的一切,根本看不到她所谓的那一个山腹石洞。
“我去过那里,只觉得又黑又阴冷潮湿。”华念皱眉,为那种湿冷黏腻的不适感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比起他们一堆人挤在那里,还是我和婆婆舒服自在多了,两个人拥有这整片白荆林。”
她像是环抱什么一般向着虚空张开双臂,神情舒缓开,嘻嘻笑道。华念的笑容和她的眼睛一样很澄澈,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露出一排小小的贝齿,左脸颊之上会隐约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你们两人为何会为单独居于这白荆林?”李昀栖有些疑惑,隐居于这临渊深山中的华念族人理应是集体群居生活,可为何却偏偏排除了一个老人和少女。
“因为婆婆在族里最年迈,身体又最不好,受不了石洞的环境,她需要人照顾。而我恰巧又是族中最年轻的那个。”华念出乎李昀栖意料的好脾气,没有咋呼不耐,而是弯着笑眼,摇头晃脑的有问必答。
李昀栖沉默。华念的族人不知因何原因而隐居于此,经过一代代之后,人口逐渐减少,直到剩下华念一人,这倒也符合隐世族群可能的最终生存走向。
“你都问了这么多了,我当然不能吃亏。所以,也要问你才行。”华念盯住李昀栖的眼神透着狡黠和好奇,“除了泓茉,你还有其他亲人么?”
李昀栖不想华念会忽然问这个问题,顿了一下,哑然低声,“没有了。”
他闭了闭眼,眼前仿佛又是那一片触目惊心,横七竖八的尸骸,低眉笑了笑,“若是此番泓茉她……那我便再也没有任何亲人了。”
“哎呀,你别难过,别难过。”看到他晦暗的眼神,华念意识到自己一定说错了什么,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急急道。而下一刻,她忽然轻轻拍了拍李昀栖的肩,安慰道,“相信我,泓茉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华念说完,又抬手‘啪啪——’拍了两下自己的胸脯,朝李昀栖郑重其事的点头,“我保证。”
这一派故作深沉让李昀栖抬头,他看着明艳带着点稚气未脱的少女脸庞上那种板着脸孔的老成一时间啼笑皆非,这样的违和言行反倒是让人觉得十分的不可信。
他眼神动了一下,担心华念继续揪着这个话题不放,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转移话题,忽见得一只艳红的火球不知从那里一下蹿出滚到了华念脚边。
“小灯!”华念登时喜逐颜开,弯腰一把捞起那一团火红的焰兔。她怀抱着焰兔,侧首用脸颊蹭了蹭焰兔柔软的身体,而后十分爱惜的用手指轻轻顺着它柔软蓬松的毛发。
“是,泓茉一定会好起来的。”李昀栖启唇道。
他看着华念欢喜的神情,视线落向她白皙指尖那一只缩成一团火球的焰兔,目光在与那双晶莹紫的眼瞳相触的时候,眼底悄然一闪,“这临渊危机四伏,为免焰兔再遇到那些异物或被其它毒物伤了,我想,还是把它关起来为好。”
“把它……关起来?”华念手下的动作一滞,喃喃念了一遍。忽地抬头,以一种陌生而古怪的眼神看向李昀栖,眸光细碎闪烁,“真的是因为要保护,所以关起来的么?”
李昀栖一惊,只见华念咬住下嘴唇,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住他。那一刻,他像是被烫了一下般,瞬间移开视线,不敢再去看那双清亮澄澈的眼眸。
“不要紧的,我会一直抱着小灯,不会让它遇到危险的。”华念低头摸了摸怀中的那只毛茸茸的焰兔,一脸难受不安,“还是不要关起来了,不然,只小灯自己呆着,那样多寂寞啊,它一定会觉得很难过。”
“那……也好。”李昀栖不想就此再多言,于是点头,瞥了眼那一只蜷缩在华念怀中,鼻尖微微耸动的焰兔,眉心不着痕迹的皱起。
“走吧。”他低声催促,径直转身向着担架上的霍隽走去。
“簌簌——”轻微细碎的树叶摩挲声在海风停歇的那一瞬间响起,然而只是刹那便又寂寂无声。
白荆树下昏昏入睡的霍隽此刻悄无声息的躺在担架之上。然而,就在那一声若有似无,错觉似的枝叶声响起刹那,他的眼皮倏忽一动,悄然睁开了双眼。冰冷雪亮的眸光从睁开的那道缝隙中射向白荆林的深处,只一瞬,他便再度合起眼皮,仿若从未醒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