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郭 盈缩星纪》月明乌栖

2、夜阑

　　秋夜的月总是明亮。月轮挂在天上，莹莹的好似瓷片一般，被秋气烘出了点点桂黄色的釉斑。云被月光照亮了，像宣纸上扩散开来的泼墨，这会儿又慢慢风干，显出曲曲折折的形状与模糊的轮廓，像深夜里黑色的溪流抛出的银沫。月光明亮，星星自然显得稀了，就好像它们不是挂在天上，而是悬在天穹之外的更高处，蓝紫的水面一般的夜空中，不过是倒映着渺茫而幽微的星影，影绰的而又闪闪烁烁的，是长短不定的波光。
　　天穹下高阁边长青的树木，摇动着墨绿的千眠的叶片。银白的月光从朱红的绮窗间漏下，在楼阁中投出疏朗的光斑。郭嘉一手捏住酒杯，一手撑住头，仿佛漫不经心地看着对面的中年男子拿起酒壶添酒。清冽的酒浆自壶口倾泻而下，仿佛一根透亮的琴弦。
　　“喝完这杯，这壶杜康可就算完了。”中年男子慢悠悠地开了口，“在下平素独酌之时，一壶酒可以喝上一宿。没想到今日对饮，酒就不经喝了。”
　　“为了陪阁下喝这壶酒，我可是放了别人鸽子呢。”之前约定和曹操见面的时间早已过了，但郭嘉这会儿高兴，早把此事抛之脑后。
　　“哦？我也正好和别人有个约会，这会儿肯定是赶不上了。说要和人家见上一面，结果又让别人等不到，我心下有些过意不过去。”
　　“我也不太乐意把别人孤零零地丢在那儿。可既然今天咱们碰上了，只好委屈那两个倒霉鬼了。”郭嘉挺心安理得地答道。
　　中年男子笑将起来，“好。那咱们干脆就喝上一整晚算了。只是——”他忽地扬起头，“足下可否告知真实身份？”
　　这中年男子身量不高，眼神却颇为凌厉，即使是平视时也有股睨视的神态，声音醇厚平稳中带有威严，几乎叫人难以抗拒。郭嘉却平静地看向他，笑吟吟地开了口；“阁下尽可猜上一猜。”
　　中年男子似乎没想到这样的回复，微微楞了一下，而后指节叩击桌面，吐出一个词，“山精野魅。”
　　“愿闻其详。”
　　“我们老家一带的鬼故事里说，山里常有些花斑狐狸，喜欢变化成人的样子，跑去找人中的学者俊杰谈论事理。一般的人还往往为它们的见识所倾倒。莫非足下就是其中一员？”
　　“被识破了么？”他应答道，露出尖牙，一副恶作剧的笑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忽地在夜风中打了个寒噤，紧了紧衣襟，一片草叶从掩着的衣襟中露出来。
　　“这是什么？”
　　“草药罢了。我小时候多病，家里人就让我在衣襟里塞根草药，说是可以躲避疾病，现在看来也没什么用，但还是当个习惯保留下来了。”郭嘉回答道，重新把草叶塞回去，他长年累月这么做，衣服是灰黑色，衣襟处却染了淡淡的青色。
　　“这下可就露了马脚啦。”中年男子评论，“你果然还是个人嘛。”
　　“好好好，我是个人。本来就是个人，是被您一番话硬掰成只狐狸的啊。”
　　“那么这个也是你家人给你的？”男子把先前的护身符递了过去，“这护身符倒是奇怪，形状像只鸟雀，上面刻的字也和别的平安符不太一样。”
　　“是乌鸦啦。我小时候去郡里的一座山玩过，好像叫什么雾烟山，山上有很多乌鸦，我怪喜欢它们的。虽说是鸟儿，却特别聪明，漆黑的羽毛，亮晶晶的眼睛，让我想养一只。至于上面刻的字，哈，”他轻笑起来，“我小时候挺得家里长辈喜欢的，他们经常买些长命符送我，也是一片好心。但人要病要死，一片木片上写长命百岁管什么用？我当时脾气很拧，受不了这一套，感觉像自己骗自己一样，就把它们都弄坏丢掉了。后来母亲就给了我这个......只写了一个‘嘉’字，不管人生几何，能享有一段美好的岁月就不错了。我猜她是这个意思。毕竟谁都会死，说那些话作什么？有时候人们还觉得死者有感觉，会在什么地方怜悯你的悲哀。哪有这种事？死即是死——永不复焉。”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心底逐渐地有了些莫名的悲哀，显出些不自然的神色，把头偏向一侧，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木符，半边郁黑的头发被风撩着，像漆黑的鸦羽一般。“我大概是喝得多了些。这话我一般不太和别人说的。”
　　“没事，”中年男子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肩膀，露出副抚慰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杜康酒的后劲可大了呢。你要歇一歇么？”
　　郭嘉摇摇头，却站起身，摇摇摆摆地往外走。楼阁外四周都是平台，有栏杆却没有屋顶的遮掩，坦露在天穹之下，夜风自天际吹刮而来，仿佛飞鸟的长翼，平滑而迅疾地划过空气，割离出丝丝寒意。男子也追着他走过去，看着他蹲下来，双手抱膝，仰起头看着夜空。
　　男子站在那儿，忽然问道：“夜如何其？”
　　他并没有回头，顿了一会儿，才答道，“三星在天。”说着似乎有了些高兴的神色。道：“吹吹风就感觉好多啦。咱们就在这儿聊些什么吧。”
　　“继续聊诗赋么？”
　　“别来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了，大诗人，我可不是个学者，搞不懂你们那一套。之前陪着您聊了那么久，我要是腹中有点墨水这会儿也倒空了呢。”
　　“不。你能懂的——只有你。”男子的眼里含了笑，看向他，“从你读我的诗的声音我就知道你懂。再读几首吧。”
　　“不。”
　　“为什么？嫌我写的不好了？”
　　“不，不是这个。”郭嘉用手按住头，“我嗓子都快念哑了，疼得厉害。”
　　“那我改天写，你还替我念吗？总有一天，我要出写那种没人见过的美景，或许是写苍茫的大海，也可能是写别的东西，但总之到那一天，我希望由你来念。”
　　“行，”他答道，但旋即又觉得不够郑重，便重又说道，“我答应你。”这会儿他得了慰藉与夸奖，嘴角又带上了笑，“以前还没发现呢，我挺适合白词念赋的。我声音还挺清亮吧？但这个可还不是我最擅长的呢？”
　　“那么足下的得意之处是？”
　　“谋略啊。我家里人学刑律的多，我却偏好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可惜就是这种东西不足为俗人道之，不过这样其实也挺好。”
　　“那可巧了，在下对兵事也稍有研究，只可惜没带沙盘一类的东西来，不好与足下共下一局。”
　　“不必要那种东西，”郭嘉随手往天上一指，“星分四野，以应天下。我们就对着这个聊好啦。”这会儿酒劲真上来了，不足以让他神志模糊，却让他飘飘然起来，怡然自乐地对着夜空躺下来，“那么就开始吧。”
　　遥遥的星月高悬，不知过了多久，郭嘉忽地住了口不再说话，悠悠地叹了口气。
　　“你之前没骗我？”
　　“什么骗不骗的？”
　　“你说你是曹公重臣。我......我从未碰到过你这种人。要是你是骗我的，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要是你没骗我，你真的只是为人臣子的......咱俩谋反吧！”
　　中年男子朗声长笑起来，“谋反？谋什么反？”
　　“谋曹操的反呀。不管那个曹公是什么样的人，都比不上你。你——最好了。”他再一次指向天空，“就从刚才我们的讨论来看，像你这样的人，二袁，吕布，公孙瓒，这些诸侯都只是守着他们的土地等你来取罢了。你是能成为这星野，这天下之主的人。所以，我要你当我的君主。怎么样？你今晚说句话，我就是你的了。”
　　“拿自己当价码，这可也太犯规啦。”中年男子细细看着他，“这个问题我得好好想一想。”
　　“你想吧。”他揉揉眼睛，“我累了，你先想着，我睡一会儿，我好累，但很开心。”于是他闭上眼睛，迷迷糊糊间觉得冷，随手扯住男子的披风下摆，往自己身上裹，样子像只野猫。“记得最后要选我啊。”
　　中年男子慢慢地解下披风，把他扶起来裹着，半扶半抱地带着往楼下走。正是天亮时分，星星一颗接一颗地隐没在了天光中，隐约的几点星光，像是薤草上的露珠。远山的枫树叠印着纷乱的红色，天际泛起飞鸟的影子。“曹公，要回去了吗？”程武在楼下喊道。
　　“嗯，回去吧。带上他一起，能令孤成就大业的就是这个人。从今而后，这人就是我的军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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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就这样吧，让程少将军露个脸，后面他的戏份挺多的。
注释：1.：“夜如何其？”“三星在天。”出自《诗经》里不同的两章，但它们的意思可以连贯，表面意思是
：夜晚怎么样？有星辰在天空里。但其实小郭这么应对，是想含蓄地表达“三星在天”之后的几句：“子兮，子兮，如何粲者何？”表达一种遇到知己良人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