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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   彼时正是薄暮时分,落日垂下一线金红色的眸光,许都城内萧疏的草木在晚风中徐徐摇出一片黛色。郭嘉缓步走在街头,巷间悠长的吆喝声,嗒嗒的马蹄声,酒舍内舞女宛转的歌声,都稀释在了逐渐拉长的阴影中,只有仲秋斑驳的叶片仍是那般簌簌作响。十余年后他忆起这一天,才觉出这秋叶声与自己幼时毁坏的长命符摇动时那陈旧褪色的音色是何等相像。而天色就在这簌簌声中昏暗下去,仿佛倦飞的乌鹊收拢了羽翼。仰首远望,暮色亘久地浩荡沉浮。
      “郭兄,你倒也走快点儿啊。像咱们这种名声不显的士人,能见一次曹公可不容易。总不能第一次和人见面就迟到吧?”蒋济跟在郭嘉后面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脚步,伸出手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这个出身江淮的青年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生就一张娃娃脸,皮肤白净,双眉又细又弯,一双眼睛就像被清泉洗过一般明澈,嘴角总是微微上扬,显出语言常笑的模样。个头算不上高,身材却很匀称,套着绣有菱花水鸟的白袍,腰间挂着酒葫芦,颈上系着块银锁,开口便是绵柔的江淮口音,嗓音清爽明快。
      “是我要去见曹公,又不是蒋兄要去,蒋兄这么急作甚?”郭嘉转过头来,仍是没什么急切的神情,兀自闲闲地笑着。他比蒋济略长几岁,身材颇为瘦弱,皮肤苍白得不健康,像纸剪出来的一个人形,脸上少见血色,五官生得有种荏弱的纤秀。尽管外表孱弱,他仍是带着飞扬的神采,两只眼睛黑幽幽的,当真是明若秋水。这会儿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样子活像只大号的野猫。
      “这当然是因为我蒋子通重情重义,急朋友之所急嘛。”蒋济双手抱肩扬起头来。
      “我看你是想靠我挣点赏金还清咱俩的酒债吧。”郭嘉直直看向他。
      蒋济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这个先不论,总之你得好好表现。荀令君帮你写的推荐信我也看了,就冲着那笔好字,你也得认真对待,可不能损了荀尚书令的知人之名啊。”
      郭嘉这才显出些认真的神色,从袖中掏出一卷帛书,慢慢地摊开来。帛书上的字迹清雅庄正,带着古意,当真是字如其人。他微微低下头,凝神看着上面的字,嘴唇碰了碰,却没有发出声音,眼神渐渐的涣散开来,良久才轻轻叹出一口气,声音变得有些乏力,像纸鸢一样飘,“要是这个主君还是不合我心意可怎么办?那样我就只好回阳翟老家了。”
      蒋济抽抽嘴角,双手叉腰前倾身子,拖着长长的声调道:“得了吧——”他一只手劈手夺过那卷帛书,另一只手屈伸着手指计数,“我说郭兄你人懒嘴毒身体差,贪杯无礼毛病多,先想想怎么让人家看上你吧。”他用力地抖动帛书,“真亏荀令君还夸你是个奇才。”他一面说着,一面仔细地瞧着自己的朋友,他看见那张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点笑影,但深黑色的眼睛仍是半闭着,少了那慑人的锐利目光,整张脸仿佛罩上了层灰尘,比平日里还显虚弱。蒋济皱起眉头,忽然一把扯住郭嘉的衣襟,丢下帛书掏出酒葫芦,给他狠狠灌了一口酒。
      “反正我是搞不清楚郭兄在想什么。”蒋济松开手,“但总之别为这种事情忧心。郭兄的性子我也知道,不是自己心中看中的主君,是决计不肯屈就的。我多年游荡江淮,不明中原局势,对曹公也不熟悉。但我想世上既有郭兄这种人,必定也有郭兄所中意的那种人。否则天壤之间,总不好留下个孤零零的郭兄吧?”他说着吧,俯下身子拾起帛书交过去,“快点走吧,郭兄,祝一切顺利。”
      郭嘉被他这一下子呛得直咳嗽,“多谢蒋兄吉言,只是你再这么灌烈酒,那我就只好魂飞冥冥,留那个还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意中人孤零零地在天壤之间了。另外蒋兄你会客店可以,在去街上喝酒别指望我来赎你。在这种事情上只有人赎我没有我赎人。”
      “郭兄你太没情义啦。我还是等温老弟来找我吧,”蒋济举起酒葫芦闷了一口,“曼基这点上可比你强多了。”一面说着,他一面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后回过头去,大声喊道:“事情不如意也没关系,记得回来找我,咱俩一起喝上一通,我出门前瞧过历书了,今日最宜饮酒会友!”
      可是他并没有听到应答声,便只好远远地挥一挥手,放下手来拨弄着胸前的银锁,径自向酒馆走去。
      郭嘉听到了蒋济的话,却没怎么想着回应他。他在街头遥遥望去,可以看见那漆成黑色的高大府衙,在昏暗中仿佛铁铸的脊骨,漆黑的起伏的屋檐,像连绵的凝固的火焰。这里就是司空府了。从街的另一边,青布裹头的商贩推着车走将过来。他一只腿有些跛,走路时显出辛苦的模样,车上插着的长竹竿,伴着他深深浅浅的脚步不断地摇晃。竿上悬着的一个又一个的平安符也在摇,像晚风拂动的树叶。车子渐渐地近了,竹竿被落照涂上一层昏黄,而竹子本身的青翠,只有在屋檐的遮蔽下才一点一点浮上来。
      郭嘉注目着车子,过往记忆残片,忽的在思潮中浮涌而起,露出尖锐的边缘。一个孩子坐在窗边,手中紧紧攥住一枚平安符,凝神地望着烛火,明亮的火焰像蝴蝶,在高热中挣扎着,融化的蜡滴从它翅膀边缘滴下。在他的背后,一扇门虚掩着,从门缝间飘出浓烈的草药味。断断续续的,是女人沙哑而苦痛的□□。血和乳早已把孱弱的身骨和过度的清醒在他体内完整地描摹而下,平安符上安康的祝语与长寿的祈愿,映入黑色的眼中,一撇一捺都仿佛虚伪而讽刺的笑容,于是他慢慢地拿起它,在烛火上烤脆了,然后掰成两截。蜡烛渐渐地燃尽,黑夜仍在延伸。
      一声巨响把他唤回现实。车子不知怎的翻了,商贩□□着慢慢撑起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平安符撒了一地。周遭的人见了,纷纷来帮忙收拾,他也走将过来,俯下身子,似乎想捡起一片,但手却只是抓握了几下。忽然,他隐约间看见了一片色泽不甚相同的竹片。

      程武站在高楼之下,看着面前的青年。程少将军今年二十来岁,遗传了父亲的高个子,身长足足八尺挂零,一双浓黑的剑眉下,两只眼睛明亮如蕴火明珠。
      “你说你捡到了我家大人的诗,想见见他人?您可真行!这都能找到。”他摇了摇头,挥挥手,“我早就说了嘛,没事在楼上写个什么诗稿。不过文人的事,我可也搞不清楚。你还不知道我家大人是谁吧?他是曹公重臣,没时间见什么外人。走吧。”
      “可我就想见见他。”郭嘉抱着一路上捡到的诗稿,慢慢扬起头。
      “不是都说了嘛,他是曹公重臣......”
      “那正好,我可也是曹公心腹。”
      “你?”程武笑起来,“可真看不出来啊。好,给我张名刺!”他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便有提高声调,“我说名刺,我好递给我家大人看看。”
      郭嘉并不做声,只是抬头向楼上看看,“你说你家大人是个诗人吧?”他从脖子上解下什么东西,好像是个平安符,但却又有些不一样,隐约可以看见上面有一点墨迹。“把这个给他就行了。”
      程武再一次失笑,可觉出他是认真的后,眼光便有了些怪异,但仍是走上楼去,不一会儿下来了,抬抬手。
      “上去吧,我家大人有请。反正我是搞不懂诗人。”
      郭嘉一步步走上高楼,朱红色的梁柱,仿佛鸟骨一般轻盈。从楼顶传来声音,像是美酒一般醇厚。
      “《鹿鸣》有义,‘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白驹》亦云‘所谓伊人,于焉嘉客’。足下既示我一‘嘉’字,必是嘉宾嘉客,倒让在下不好不见。只是不请自来,未免疏于礼节。”
      郭嘉看着那个捏着自己护身符倚楼而立的身影,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足下既知《鹿鸣》《白驹》,想必熟读诗三百。怎可漏了这一句,‘纵我不来,宁子不嗣音?’”

  • 作者有话要说:  论小郭的名字真的很好听。
    另外既然有建议说增加注释,我就在每一章后面给出所引古诗词的注释了,
    注释:“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所谓伊人,于焉嘉客”都是《诗经》里的句子,曹总这里是一语双关,既表达了欢迎之意,也点出了“嘉”字。小郭的答语,也是用《诗经》句子,是反而用之,为自己的不请自来作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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