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水》八点十五

24、疑云

　　空荡的房间被屏幕的微光盈满，刘姝推开门，突如其来的声音将顾熙从怔然中唤醒。
　　没有握稳的手机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怎么没开灯。”刘姝眉头轻皱，分出一只手按下开关。

　　她单手托着托盘，上面放着几个青瓷的小碗。
　　清淡悠香的龙井虾仁、酱汁饱满的西湖醋鱼。
　　顾熙轻笑了一下：“离开江浙已许久了，妈妈倒是恋旧。”

　　话里有话。
　　刘姝的心狠狠地刺痛了一下，却说不出任何责备的话。她明白自己对顾熙亏欠良多，没有资格反驳。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在顾熙的目光下弯腰捡起了掉落的手机。
　　刚刚变暗的手机屏幕因为她的触碰再度亮起，上面醒目的照片让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纤弱的手开始颤抖起来，紧接着全身都像陷入了难言的恐怖之中，止不住地颤抖。
　　“熙熙……照片、照片是谁发来的？”
　　“不应该、不应该啊……”她颤抖着摇头，“我让他都删掉了，你看见了的对不对。”刘姝抬起头，对上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的眼睛。
　　照片上羸弱的身影和眼前高大的儿子重叠起来，破碎而卑微的躯体和深沉的眼神，种种矛盾和变化汇聚在她的孩子身上，刘姝下意识地感到畏惧。

　　畏惧最可能发生的那种可能性——
　　“妈，这一次，是你么？”

　　果然，他语气平静地问她，似乎事不关己，又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手机屏幕上横陈的摄姿不雅的照片，本应已被删除的记忆，猝不及防地袭来了。刘姝张开嘴，像被捕捞上岸的鱼，用力地呼吸。

　　-

　　顾熙好像人间蒸发了，整整一周都不见踪影。
　　池莞尔又扑了空，站在他的班级门口发呆。时不时地有路过的高一小朋友们冲她鞠躬，腼腆的小男生们磨蹭半天也不敢上前搭讪。

　　早就听说顾熙在竞赛拿了好成绩之后，有了随时前往实验室的特权。尤其校领导听闻某几所世界名校会为来年年初的青少年机器人制作大赛得奖者提供特别入学机会后，更是对他寄予厚望。

　　实验室无人监管，他便在教室和实验室穿梭自由。顾熙没什么朋友，自然也无人纠结这位天才少年究竟置身何处。

　　唯独池莞尔发现了他的变化，却不知道可以跟谁交流——毕竟，就连顾熙的同桌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哎呀，学姐。校园传说里的角色，总是神神秘秘的嘛。你有什么事儿要吩咐的，尽管跟我说，我带给他！”眼镜男拍拍胸脯，一副热心的样子。

　　池莞尔吃瘪地下了楼，给焦元亮发了条信息。
　　“顾熙好像失踪了，怎么办。”
　　焦元亮秒回：“怎么办？周五了，饮茶先啊。”

　　“别牵挂小弟弟了，人家刚念高中，总得有点青春的自由吧。赶紧来梧桐街，亮哥带你刷街，治愈一下学习一周的忧愁。”
　　他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如果你真的学习了的话。”

　　青春的自由？池莞尔抽了一下嘴角，不爽地问：“什么意思？”
　　“咳咳，我可没说你不用功读书啊……”显然，焦元亮没get到她在意的点。
　　池莞尔撇嘴：“懒得跟你说了，不来。”

　　她朋友太少，明明因为谢许澄的事儿，跟焦元亮也淡了联系，但遇到事儿除了他也什么分享的对象。看起来活得热闹，但本质上跟顾熙也没什么区别。

　　……也不完全是。她又忽然想到李紫薇，勾起胜利的微笑。
　　对了，还有这位新朋友。

　　“紫薇，你在做什么？”她斟酌了一下，先发了一条问候的消息。
　　李紫薇发了个无语的表情包。
　　“你离开教室的时候，应该有听到语文老师的咆哮吧。”

　　“我就填错了一句话，就被罚抄五遍琵琶行全文，呜呜呜。唉，我正抄着呢。”
　　唔，池莞尔发了个摸头的表情包，随后向她倾诉：“我今天又没找到顾熙，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消息也不回。”

　　“天啊，我忘记了一件大事！莞尔，你快回教室来！”

　　……
　　池莞尔气喘吁吁地推开教室门：“怎么了？”
　　零星坐着的几位同学抬头看她一眼，又马上埋头写作业。
　　她浑不在意地朝着李紫薇走去，脸颊红彤彤的。

　　“不好意思啊，我今天下午一直忙着改半月考的错题，刘老师的课也提心吊胆的，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李紫薇从桌柜里翻出来一张有点皱的纸，有点心虚地递给池莞尔。

　　“选秀？！”池莞尔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她还以为李紫薇要说什么顾熙的消息，却没想到是这样不靠谱的报名表。
　　李紫薇连忙解释：“你别看这个文案写得假大空，这可是江大亮专程托我交给你的。他说，如果你能够在这个比赛上拿到名次，以后可以走艺术特长生的路子，高考要求会降低的。”

　　听到高考两个字，池莞尔心里咯噔一下。上次公布年级排位的考试给她带来的震撼还未完全过去，在眺望谢许澄、杜榛和顾熙的时的距离感令她久久难以忘怀。

　　她接过报名表，已经有几分动容：“为什么他不自己交给我呀？”

　　李紫薇扑哧一笑：“这就得问老天爷啦，为什么你找顾熙的时候，他总是不在教室。而江大亮来找你的时候，你也老是不在呀。”
　　“莫非……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她笑得眉眼弯弯。

　　-

　　总是遇不到池莞尔的江大亮，总算如愿以偿地和她见了面。
　　还是池莞尔主动来找他的。

　　他高兴得冒出了几句韩语，又笑得嘟起了苹果肌。棕色的卷发乱糟糟的，被他随性地摸了几下，反倒立起了一根呆毛。
　　赤诚的少年，每次面对她时，总是带着不设防的热情。
　　“莞尔，你来找我啦？”

　　同桌听见他直白又没营养的话，下意识地想挑他中文的错，但这种表达又好像很常用，只好悻悻地笑笑。
　　他推搡江大亮：“得，您快出去慢慢儿聊。”

　　江大亮略显腼腆地走出去，冲着池莞尔眨了眨眼。不知怎么的，池莞尔想起在小红书上刷到的一条冷知识，说猫咪冲着别人缓慢眨眼时，是在表达自己的爱意。不过江大亮……？看起来怎么都像只柴犬吧，给点阳光就能灿烂出一整个夏天的类型。

　　回忆起童年的故事后，见到他多少有些尴尬。池莞尔想缓和一下气氛：“你同桌是北方人？怎么说话带儿化音。”
　　江大亮摸摸后脑勺：“应该是吧，我不太听得出来。”
　　也是，跟个外国人讨论中文发音，似乎也有些别扭。
　　池莞尔点点头，平视的视线落到他的纽扣上。

　　“你……以前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走了啊？”
　　她记得，小时候自己和江大亮是舞蹈班里的搭档。两人都被舞蹈老师夸赞天赋过人、寄予厚望。两人本来为了一场少儿组的舞蹈大赛日日练习，准备了很长时间，但最后江大亮却不辞而别了。

　　小时候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同伴会轻易放弃。她明明已经付出了那么多汗水，最后却连比赛也没能参加。只能站在舞台下方，看着其他小朋友们在聚光灯之下闪闪发光。
　　但更伤心的是，那时候最好的朋友忽然离她而去，没有留下任何理由。

　　后来她在单人赛之前脚受了伤，坚持上台却出了丑。年纪尚小的她自尊心却极强，听到舞蹈室的同学叹息江大亮走后她就不行了，种种不快糅合在一起，便令她再也不愿意回去跳舞了。

　　“对不起。”他低头，“那时候我妈妈的签证到期，担心在这边没人照顾我，就带我回国了。”
　　“小时候顽皮，家里人怕我胡闹，都没有提前告诉我。”
　　“那场比赛……”池莞尔没说起，便由他旧事重提，“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我也一直很在意。”
　　“对不起。”
　　池莞尔摇摇头，也没说没关系。其实，听起来好像池莞尔被他的离去带来的连锁反应影响，但因为已经过去太久太久，她已经无法体会到那时候的情绪了。

　　很多事情还记得，但自己就像置身于旧电影之外的观众，看得不算认真，还入不了戏。
　　寒暄告一段落，这些往事便翻篇了。只是关于舞蹈的执念深藏在心里，再也不会放到嘴边了。对她而言，似乎已经出现了新的动力和欲望。

　　她想……
　　以自己的能力，以另一种方式和别人比肩。
　　她也想，不在被别人贴上花瓶的标签，在某个方面能够达到顶尖。
　　虽然不是聪明小孩，但……也想发光。

　　江大亮看着她眼中陌生的光芒，心里五味陈杂。
　　似乎回来之后，他一直在寻找过去的她，也在认识新鲜的她。

　　“你是来了解选秀的事情的，对吗？其实这个活动是我父亲的公司主办的，我听有个姐姐说初筛上交才艺视频就可以……”

　　没关系，如果她已经不在意过去的事情，那么一起创造新的回忆也可以。

　　因为，他也不是只活在回忆里的人。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漂泊在不同的国度生活，幼少期的美好回忆是令他心安的蜜糖，但肯定不可能是执念或者终点。

　　他们总是向着前去的。
　　“周末我可以带你去摄影棚看看，别忘了提前挑好想跳的舞哦。”
　　“对了，定好曲子之后可以先发给我听听，小时候可都是我先编舞呢！”
　　他笑得自信：“这回也可以帮你把把关。”

　　好耶！是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