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善恶莫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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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已晚了。
官道旁的空地上，夜里遗下的那二三十具尸身此时正密密叠在一起，伴着四周大把大把的柴薪熊熊燃烧：死亡终于泯灭了所有的偏见和界限，无论男女老幼，也无论贫富贵贱，在这涤炼的火焰里，统统分解成直达苍天的烟尘以及散入晨风的焦臭——还有那烟尘和焦臭之间绽放的、出奇美丽的妖艳红花……
——拼着全身力气赶来的珠儿彻底愣在当地。
火堆另一边站着那个与司徒同来的女子，云鬓高堆，肤白如脂；与司徒遍身狼藉不同，她依然是早上从车中钻出来时的样子，几乎不染纤尘。那女子本一直凝望着燃烧的火焰，此刻终于转过头来，却忽然皱起了眉。
“怎的，你也捡了一个？”她向珠儿瞟了一眼，便对司徒道。
司徒一撇嘴，恨恨回答：“我今儿个可算倒了大霉……”
女子莞尔一笑：“原来你也有倒霉的时候？真是老天有眼呢。”
司徒又是咬牙又是跺脚：“东天晴，你还幸灾乐祸！”
那女子早已笑得眉眼弯弯，调侃道：“我是很高兴没有错啊——我的乖儿子这样有本事，小小年纪便能拐到女孩子了，我能不高兴么？”
司徒猛地翻了翻白眼，不答话了，只埋头愤愤磨牙。
那名叫“东天晴”的女子，自然笑得愈加欢畅起来。
说来也怪，瞧她二人的年纪，以及话语里针锋相对的口气，无论如何不像是母子。却一个口口声声“乖儿子”如何如何，另一个也只是跳脚，并不真正出言反驳，倒仿佛默认了，实在是有趣的紧。
——只不过，这一切不远处的珠儿却全未听入耳里。短短半日之间，她便经历了从未有过的惊恐、伤心、希望以及绝望，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到如今几番折腾下来，面对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真的是……真的是百感交集无力评说，只徒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一旁的司徒偷眼望了望她，忙过去拉了拉东天晴的袖子，低声说：“快走。”
东天晴倒微微一怔，笑声忽然停了，她转过脸来，认真将珠儿端详了一番，末了，冲司徒摇头：“你着急什么……”
司徒不住跺脚：“你别玩了好不好！”
东天晴又笑了，问他：“你究竟把人家闺女怎么了？就给吓成这样？”
司徒恨得直咬牙，拼命压低了嗓子，小声吼道：“都告诉你别玩了！现下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也看到了，这些人统统死得蹊跷，这桩‘生意’麻烦大了！咱们犯不着淌浑水，还是趁早抽身为妙……”
东天晴神色凝定，轻声答：“该带走的他们都带走了，留下的自然是不怕别人看的，咱们是正经‘生意人’，有什么关系？”
司徒一呆，脱口问道：“你是说那些……那些砍掉的……”
东天晴却不回答，忽然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司徒额角上，笑道：“乖儿子，知道操心了，为娘我可真真有福气呢！”
司徒慌忙闪开两步，口中喋喋不休：“跟自己儿子都不说实话，从来藏着掖着的，讲话只讲半句，‘福气’你个大头鬼啦！”
东天晴只是笑吟吟站在那里，笑吟吟看他跳脚，一双眼睫似开似闭，无论是谁，也瞧不出她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司徒跳了一阵，又朝火堆那边偷望两眼，终于一咬牙，怒道：“好，你不走，我走！”说完便径直奔向马车。东天晴不去理他，反转过身，望定珠儿的背影——忽然身形一晃，便如风送浮萍，缓缓靠了过去。
她的脚步实在是轻得不可思议，珠儿又满腹心事，竟然全未觉察。东天晴渐渐走近，脸上挂着笑，可在那火光映照之下，她翻飞的袍袖间，却分明有点点寒芒闪烁不定。
珠儿依旧茫然站着，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无知无觉；东天晴却已近在咫尺——纤腕一抖，霜辉乍现；一柄尺许长、光华流转的短刀直直指向珠儿的后颈……二尺、一尺、五寸、三寸……眼见只要稍一用力，那刀尖便会无声无息破体而出，当即又是一条人命！
——恰在这个当口，远处，猛然传来司徒气急败坏的高叫：
“东天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声叫喊委实太过突兀，竟连珠儿都给惊动。她下意识地一回头，全没料到身后竟有人在，忍不住惊呼失声。
“……你？你是？”她当然不会知道自己方才在鬼门关上打了一个来回，见面前这人古袖低垂、衣带临风，隐有飘飘欲仙之姿，神情也是说不出的和煦温暖，心下渐渐安定，倒并不怎么害怕。
“姑娘，你站得太近了；可小心被火焰燎到，烧了衣裳。”东天晴笑意盈盈，再自然不过地伸出手，理了理鬓边飞散的乱发，语气云淡风清。
珠儿微微一怔，连忙点头：“谢谢这位……这位姐姐了……请问您是？”
东天晴又一笑，笑容极美、极动人。可是，她这一笑，那斜飞的凤目两边，便赫然浮现出三五道惊心动魄的细纹来，在青春美貌的容颜上投下丝丝阴影。珠儿与她面对面站着，看得分明，不由自主轻轻叹息了一声。
东天晴一双妙目光华流转，正欲说些什么；司徒却已从远处奔来，满脸的气急败坏。
“你究竟搞什么鬼！”他叫道。
“死小子，真是白养你了。”东天晴回过头去，半真半假的嗔怪，笑意飘忽不定。
司徒不知怎的，对珠儿总有芥蒂，此时偷瞟了她一眼，抓住东天晴的袖子，将她扯到一边，低声问：“车里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东天晴也向珠儿望了一眼，慢条斯理答：“你能捡个人回来，我就不能么？不过还是你厉害些，我捡的那个已死了一半儿了；你的这个活蹦乱跳不说，还是个小美人儿呢！”
司徒立时哑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突然泛出红晕来。
一旁珠儿死灰色的眼却猛地点亮，三两步冲过来，急急问：“还有人活着？”
司徒咬牙切齿，东天晴但笑不语。
珠儿匆忙四顾，飞也似的向停在不远处的双辕马车赶了过去。她奔到车前，猛然掀开车帘——脸上那刚刚复燃的光辉又倏忽黯淡下去。
车中那人并非白梅音，而分明是位作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穿一袭素色长衫，身形颀长，脸色如纸，垂头侧倚在壁板上一动不动。珠儿木然落下车帘，刚要转身，刹那间忽又想起了什么，急忙将帘子再一次扯开——这次她看清楚了，那人半边肩膀包扎得严严实实，血迹从交错的布条间隐隐渗了出来，似乎是受了颇重的伤。
“……怎的，你们认识？”身后有人用探寻的口气发问，东天晴不知何时已跟了过来。
珠儿连忙摇头，可止不住又笑了；这是自她和白梅音失散之后，第一次真正绽放笑容：“不认识，他不是我要找的人；但……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自己真是给吓破了胆，匆忙间竟以为他死了，幸好还活着，幸好……
——谁说命运颠倒残酷？谁说好人一定没有好报？老天还是存着三分怜悯心肠的，难道不是吗？
“那正好，你便带他去吧。”东天晴忽然道。
珠儿一愕。
“我们孤儿寡母，做的是小本生意，概不赊欠。本来撞见了这种倒霉事，不救有悖天道，可救了又难免蚀本钱——既然他是你的恩人，正好，便将他交给你了，我们也算交卸了责任。”东天晴徐徐解答，可珠儿却好似越听越糊涂。
“可是……可是……”
“又‘可是’什么？我们只管收尸，不管救人，如此乱世，取他身外之物，保他一副躯壳死后不喂野狗，已算仁至义尽。若这书生死了倒也罢了，他明明活着，难道还该归我管？”
珠儿总算听明白了，原来那叫“司徒”的惫赖小子和这看不出年纪的美妇是母子，两个人口口声声的“生意”，便是从死尸身上搜刮钱物，然后毁尸灭迹，一把火烧掉了事。明明是再污糟不堪的勾当，却偏偏如此振振有辞，说什么“天道”，说什么“仁至义尽”，实在……实在令人无言以对。
“好，我带他走！”胸中一股怒气陡升，她忍不住冲口而出。
东天晴立时笑得眉眼弯弯。
“可你得把银子还我！”珠儿连忙续道，她只是年纪轻，历练少，却绝非心思驽钝；何况跟着白梅音从北地玉京徒步走到皖城来，一路上几有千里，自然明白无钱寸步难行的道理。
“银子？”东天晴一摆手，双眉斜飞，“我有拿你的银子？”
珠儿伸手一指躲在东天晴背后的司徒：“你是没有，可他拿了！”
司徒当即怪叫起来：“那可不是我拿的，是你赔给我的，你还浑赖？要不这样，只要你把簪子变回原状，我就还你。”
珠儿猛然语塞。
作者有话说第5章 善恶莫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