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临江仙 ...
-
花间天命。
无论仙门亦或是平头百姓之间，这名号都是掷地有声。号称妖修间飞升第一人，同是三百年内飞升的唯一一人。
然而毕竟是三百年的隔岁光阴，恍若隔了一个阴阳，人生本如同朝露，短短百年性命的普通百姓自然也不会有闲情去清楚这位得道飞升的道修生平究竟如何如何。
张子巽将道袍拂了拂尘埃，询问几位路人无果后，再次绕了条街，寻了位面容稍有端正的男子便缓缓拦下，素袖翻飞，袖中陡然亮出一页纸宣，未等男子缓过神来，便温声道：“这位公子，可曾见过这纸宣上描摹之人？”
被拦下的男子抬眸细看，自觉眼前的白衣道人面容和善，眉目清明，又眯眼看向那纸宣，长叹一声，回道：“道长，这纸宣上寥寥数笔，仅是轮廓是个人样，如此夸张的临摹，是个神仙也是认不出的。”
此时正值暮春，日头正高，又是金陵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之时，空气中稍显燥热，男子无奈冲着张子巽讪笑，摆摆手，便又朝着人流中走去。
张子巽点头算作谢意，继而将纸宣摊在手中细看，果真是寥寥数笔出的一个人形，瞧起来既像街边不远处吆喝冰糖葫芦的小贩，也像极了坐在朝堂之中戴着大官帽的老爷，非说起来大概也像仙门口中的花间天命。
纸宣翻飞着收入袖中，心中算是明了了为何寻了如此多的路人也寻不到一丝于花间天命有关的消息，闭眸捏了个诀，将袖中的纸宣忽而燃成灰烬，抖三抖，粉末便随着袖筒落在青石板上，灰色与青石板融为一体。
“你听说了吗？城里那个被皇上通缉的陶氏家主啊，近来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术，成天请一些神神鬼鬼的街头神棍去家里头做法事，还不许人瞧，把家里头一百多个家奴尽数结了工钱迁出家门了啊！”
这声音随着一阵缥缈云雾跨过几条街坊，钻入张子巽的耳中。
张子巽又一个反手捏诀，低声絮絮几句，又一阵细密云雾飘了出去。云雾隔街半里，层层绕向方才言语的几人。
几人中又有人道：“此时蹊跷的很，金陵城里头有谁不知道的？只是陶定玄......啊呸，陶家的家主这不是背了个贪污的骂名吗，我猜啊，定然是想请个各路神仙，来给自个儿消消灾，把这骂名给取掉了去。”
“这可哪能啊，搜刮民脂民膏，搜的都是我们这种没几个子儿的老百姓的钱，我心里头还憋屈呢，陶氏家大业大，从来以清廉自居，这回给他拉下马，凭什么请个神仙就给清白了？”
“是啊是啊，你可忘了，前几年陶氏风生水起的时候，陶家私底下抬高米价，吞了我们多少银子......”
说到尽兴处，几人义愤填膺，一人猛敲酒桌，将酒杯震了三震，眉头紧皱，捻起酒杯仰头一饮，怒声道，“做法事又如何？陶定玄肚子里的银子哐当的响，我们的银子也哐当的流！此人该当死罪啊！”
浊白云雾绕顶飞旋几圈，俯身又绕往不远处的空酒桌。此酒楼位置距离城中心稍远，虽然楼大，酒客仍然屈指可数，一楼尚且有几猛汉划拳饮酒，到了这二楼，仅仅此谈天说地的一桌人了，云雾在空酒桌上缓缓下落聚集，自然是无人在意。
须臾，云雾愈发□□，愈发庞大，白茫茫之中，忽然浅浅金光，金光中显出一修长轮廓，待云雾散去，张子巽双目中金光亦淡去，他抬手将身周的云雾收进袖中，笔直的坐在空酒桌边，目光望向不远处几位面红耳赤的大口吞酒，并未注意到他的酒客。
是先前谈论陶定玄家事的那几人。
张子巽在金陵城飞花候的手底下做幕僚，修道十年更久，因擅长以弄云捉雾，将其为自己所用，被人赠了个文绉绉的名号，临江仙，临江云雾，雾中飞仙。
仙修张子巽这招飞雾易人向来熟稔，就算是喝酒的几人十分清醒，也未必能发现忽然出现的张子巽。
他轻步向前，拱袖道：“几位，在下听说陶氏家主陶定渊在陶家大院中做法事，叩问鬼神，在下斗胆一问，此鬼神可有姓名？是否名唤沈天命？”
一位方脸壮汉立即通拍酒桌，酒桌被硬生生震出了一丝裂痕，被同桌人连忙制止道：“别激动，这桌坏了可是要赔钱的......”壮汉恨声一喘，冲着张子巽怒声道：“道长！我们不知道什么沈天命不沈天命的，也不知是否在叩问鬼神，可这陶家家主向来以清廉为家规，以天青色衣为家袍，却如此欺吞百姓！道长神通广大，定要为我们这些贫苦人做主！！”
干吼着，还重重锤击桌面，一张黑黝的脸上沟壑纵横，该是被黄土白日所造就，此刻已经蒙上了一层气急的深红。
百姓从不在意鬼神，不在意朝廷的瞬息万变，只在意家中几亩贫瘠的枯田，在意家中佝偻着腰穿梭与织布机与炊火间的妻儿。
那些个醉酒的壮汉皆是点头怒视，眼中却溢满了澄澈。
飞花候在金陵城威名远扬，只因十七岁挂帅出征，在与蛮夷征战之中风云翻覆，了却了历朝皇帝心中挂记的西北战况，再也无需枕戈待旦，时时刻刻等待蛮夷入境。人说飞花候天资聪颖，一块将军的好料子，不可偏废，将飞花候吹上了天之时，年少便赐为万户侯的飞花候，在太平盛世竟将西北军务全权交给下属，自己做了个甩手掌柜。
自此，年少有为飞花候便成了浑水摸鱼飞花候，在侯府开始了闲来养鸟赏菊，忙来诗酒会客的养老时光。
若是张子巽此时说，被皇帝安排围堵陶定玄，捉拿上朝的身负重任之人，正是自己的主子飞花候，怕是一众酒客都要痛哭流涕，忙说且慢了。
于是，心底琢磨片刻，张子巽缓缓道：“各位莫担心，在下虽然修为尚浅，不足以察觉陶家的鬼神，但在下定然不会辜负各位的期望。”
张子巽既然是被称作了临江仙，主子又是赫赫有名飞花候，容貌又清丽出众，金陵城的百姓不知晓是不可能的，然而这几人醉酒，并未认出此般仙姿的道人是临江仙，张子巽打算随意打发几句，多问些关于花间天命之事。
近来几日内府波动，感知到外来仙气紊乱，城郊沈天命的神庙镇压气息微弱，数月前便揣测是有人刻意降神沈天命，故而四处拿着几百年仙门流传的沈天命画像，心说来碰个运气问问。
当然没有这个运气。
几位醉酒客本来神志模糊，听过了张子巽的客套话，方脸壮汉又说，“听人说陶家的法事邪门的很，大门贴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符纸，平民百姓碰都碰不得，据说在官府门口常常卖果子酒的那个刘老汉有一回夜里走夜路，眼睛不大好，看又看不清，摸着别的人家的门走路，结果祖坟不保佑，偏偏摸到了陶家的大门，第二天再有人看的时候，刘老汉只剩了具光秃秃的尸骨，七零八落的散在陶家大门口，被陶家人清了场子，扫走了去，赔了刘老汉家里头的一个寡妇一些碎银子。凄惨得很，又邪门的很。”
另外一人又接话：“之后我们也不敢说陶家什么不是，生怕是陶家请来的神棍几张符给我们这些人给贴成骨头喽！家大业大，纵使如今有虎落平阳的趋势，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敢欺负。”
“贴了符纸就变成尸骨？”张子巽问道。
方脸壮汉回：“是啊，当时我在场，那尸骨是真的尸骨，连个肉沫都没见到，我没读过书，也不好给道长你形容，就跟那狗啃过的鸡骨头似的，干净的都没牙可落嘴！”
能有如此功效的符纸倒是很多，可大门本就是一道屏障，陶家还贴个如此邪门的符纸做什么？伤到了什么无辜路人，也是要算到陶家里头，这究竟吃的什么味？降神的法阵也从未听说能被什么凡人轻易看见的，根本不必出此下策。
除非。
想到此，张子巽双指并到下唇处，低语捏诀，一时间又是一阵金光咋现。金光仅仅维持了一瞬，化作一抹灰蒙蒙的云雾，消散开来。
几人惊得睁大了眼，酒气也随着这灰色云雾消散几分，众人虽然一口一个道长，可生平从如此身临其境的见过道修施法，方脸合不拢下巴，磕磕巴巴的撑着木酒桌，惊道：“道长，这......作甚？”
“唤人。”
张子巽答，“各位还有何有用的线索，皆可与我道来，或许正有转机。”
“哦哦哦我还知道！陶家有位小少爷名唤陶定渊，就是那位几年前被陶家家主送往边疆名曰体验民情的少主人，原本约莫要在边疆定居个十年八载的，然而数日前朝廷就流传出来了陶定玄召陶定渊回金陵城的消息！这与当初陶定玄承诺的时日不相符合，提前召回，莫不是打着什么算盘......这个小少爷，应当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有人插嘴道：“以前看志怪话本的时候......是有些个父亲用儿子的身体作容器降灾妖魔鬼怪的事迹......”
“瞎说什么！”方脸喝道，“陶定玄出了名的宠溺他儿子，怎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本来也就......”
几人对骂几句，不知不觉跑开了话题，进入了“陶定玄究竟爱不爱他的亲儿子”的争辩之中。
张子巽皱眉揉了揉太阳穴，倚靠在二楼木窗的栏杆边，望着外面一片树荫。
一片芳华万景，秀木生于昭林。
金陵城近郊没了城中的红木楼阁，独独这座小酒楼遗世而独立的处在万木围栏之中，氤氲里浮尘上下，日光微撒，恍若四海之内北海之间唯此一刻。
耳目浑浊之中，灰雾染上茫茫白色，倚楼时举目轻瞥，张子巽看见了四散开来的云雾中，枫红卓然而立，于雾中格外亮眼。
银靴踏出，如同踏雪。
未等雾散，清亮的声音便贯穿出迷雾而来。
“飞花候谢双川在此，来救驾张子巽道长。”
争辩的众人纷纷望向楼梯口，只见一人抱臂而立，衣红袖白，张扬而邪气，黑发高高束起，眼角一抹极淡的桃花纹，眉清目秀，腰佩黑剑。只听那人歪嘴，神色风流，笑道：“张道长，有何贵干？”
霎时，花飞四起。春容昭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