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白》沐非河

8、第八章

　　叶征远在家中收到苏翊清亲笔的平安信，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匆匆把这封信通过暗卫传给了在外苦苦找寻的自家弟弟，又进宫亲自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宸妃，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行踪。

　　“杜衡，你说叶大将军进宫，是不是苏翊清有下落了？”太子得知了此事，连忙将自己最信任的幕僚唤了来。

　　“若真是这样，太子殿下要赶在他们之前把三皇子殿下解决了。”

　　“对，我再派出一百暗卫。务必要办成此事，否则后患无穷。”

　　于是又一百暗卫出动，叶征远与太子的举动无疑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叶征名收到苏翊清的信后，心下大喜，策马的速度更快了些。因苏翊清也不知自己的确切位置，故而只道出自己于汉河下游被人救起。叶征名推断了下，立马向永州奔去。

　　苏翊清这几日身子好了不少，仔细算了一下，自己在这山庄中也叨扰了主人家有将近一个月。这段日子里，他并未再去拜访庄主。想着上次的见面，心里又郁闷了几分。

　　他也就真的在这山庄中当起了一个闲散至极的病人，难得有如此安逸平静的生活，他怎能不抓紧享受？

　　对于京都的形势，有叶家及一干人等坐镇，他无须担心。只是想到太子对他的心狠手辣与赶尽杀绝，他脸色顿时变得不好看，看来这条皇权路上的血腥杀伐，自己是避无可避了。

　　苏翊清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自己提剑上战场，保家卫国，哪知这把剑终有一日会对准自己的哥哥？只是他若不反击，怕是连命都保不住，又何谈鸿鹄壮志？

　　出云国现今内忧外患，那些人还只顾自己，拼命算计他人争夺权力……

　　想及此处，苏翊清心里一片悲凉，终于抑制不住，推开门走了出去。

　　月光朗照，如牛乳般甘甜，如丝绸般柔滑，深深浅浅地落在地上，疏影斑驳。

　　月下花儿似乎都有些害羞娇俏，颜色略微暗沉，不似白日光鲜亮丽，似是穿越了千年时空，历尽沧桑风云，沉淀出这般深刻的颜色。

　　不知不觉地漫步到了湖边，湖中波光涟涟，倒映着一轮圆圆的满月。破碎的光影被微风撕扯开来，却挣扎着纠结在一起。梨花顺着风流浪到了这里，静静地落在了湖面上。

　　这个山庄很大，但梨花树随处可见，尤以上次去的那个林子为最，满林都是白色的梨花，犹如仙境。

　　湖中有一堤，通往湖中的一亭。苏翊清抬起脚，走上了长堤。那亭子名叫“忘我亭”，他曾经来过，一下子就被这名字触动了心弦，觉得颇有深意，自此喜爱上了这块地方。他来过好几次，但都是白天到访，只是不知这忘我亭到了晚上，是否别有一番风味？

　　苏翊清缓缓向前走去，快要走进亭子时看到隐约有一人影倚在围柱上，有人？

　　他继续向前，迈进了忘我亭。看到一身白衣的柳云臻坐在那儿，眼光扫向他，苏翊清笑着向她走去，“原来是云臻姑娘。”

　　柳云臻沉默不语。

　　不知是月色的缘故还是什么，她今天似乎不像上次那般不近人情，周边笼罩着一圈柔和的光晕，连带着她脸上的神色都舒缓了些。

　　她身旁放了一张较大凳子，凳上有一壶酒和四只夜光杯。苏翊清心里讶异，细细地看了柳云臻，蓦然发现她眼中略有水光，脸颊也有些微红，自然有几分了然。

　　“云臻姑娘不介意我陪你喝个几杯吧？”但未等女子回答，他径直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端起一只酒杯，斟满了酒，葡萄酒独有的酒红色衬着夜光杯的墨绿色在月下泛着光，酒香清冽袭入鼻尖，苏翊清仰头喝过。

　　是好酒……“葡萄美酒夜光杯”，即便是他也享受不了几次。

　　这山庄果然到处都是宝贝……苏翊清一脸复杂地想道。

　　两人面对面酌酒，没有一人开口说话，静谧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转。

　　在压抑情绪的催动下，苏翊清喝得极快，不一会儿就已七八杯酒下肚，眼神都有些迷离，终于控制不住地将自己心里最深处的想法吐露了出来，没有一丝忌讳：“云臻姑娘，你说出云国会亡国吗？”

　　柳云臻倒酒的手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宣文帝陛下洪福齐天，自然是不会亡的。”

　　苏翊清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不是这个。”

　　柳云臻轻酌一口酒，淡淡地道：“自古以来改朝换代就是平常事，出云国也不可避免，总有一天会亡的。”语气略有些凌厉，但苏翊清未曾听出来。

　　“朝中乱象丛生，勾心斗角比比皆是。他们一个个都在这些方面花心思，我真怕啊……”苏翊清似乎有些哽咽。

　　“你说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占据着高位，把持着权力？为什么都是这些蝇营狗苟？！”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愈发激动，用手支着头，低声喊着。

　　柳云臻喝酒的动作停了下来，第一次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位三皇子，有些不可置信。许久，她说道：“孟子有言，‘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者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

　　苏翊清抬起了头，接了下去,“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

　　似是有所感，他断断续续地嗫嚅着：“国之所存……幸也……”眼角沁出一滴泪珠。

　　“你醉了。”柳云臻轻且轻的声音传来，在风中摇晃，不是很分明。她微微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几欲绝望的人。

　　她忍不住开口，“你为何非要执着于亡不亡国呢？”

　　“国要是亡了，天下就乱了，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苏翊清眼神中有一丝清亮。

　　“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柳云臻冷笑了一声，“难道你觉得现在的情况还称不上这八个字吗？”

　　苏翊清一下子被惊醒。柳云臻不看他，继续问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难道见得还不够多吗？”

　　“可你过的不也是这种奢侈生活！”苏翊清未加思考地大叫了出来，一说完就后悔了。

　　“原来你就是这样想的？怪不得连命都保不住！”柳云臻脸色冷了下来，讥讽地看着他，“我用的钱，都是辛辛苦苦自己赚来的，未搜刮一份民脂民膏；我手下的人，都是自愿跟随我的，未强迫一个人。

　　“你们呢，榨取着百姓还不知足，大腹便便还要强取豪夺；家中妻妾成群却夜夜青楼，强抢民女！

　　“你们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的生活，一旦有灾难发生只晓得推脱责任。朝廷拨下赈灾的钱粮来，还要层层克扣捞取油水！我曾亲眼看见百姓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峨冠博带之人还大摇大摆地上街，怒吼‘滚开，贱民！’

　　“哈，要不是百姓养着他们，他们怎会过如此逍遥的生活！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出云国到了如今这番田地吗，就是因为养了这群恶心的蛆虫！”

　　苏翊清惊恐地看着她，柳云臻越说越气越急，终于找了机会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

　　“我不是这样的人！”苏翊清急急忙忙辩解。

　　柳云臻平复下心情，暗恼刚才的恼怒，恢复了冷淡，瞥了他一眼，“只不过是烂柿子里稍好的那一个罢了。”说完饮尽了杯中的酒。

　　“若是出云国保得住，你还是高高在上的三皇子；若保不住，百姓的生活不一定会比现在差，说不定亡国了之后要更好，说不定现在……他们就在想着要脱离苦海。”柳云臻不再看他，离开了忘我亭。

　　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苏翊清还未回过神来，一边喝着酒，一边思索着刚才柳云臻激烈的话，心中忍不住地疼，脑子也逐渐昏沉，不知不觉地倚着围栏睡了。

　　翌日醒来，一阵头疼。苏翊清支撑着站了起来，走出了亭子。

　　回头看到亭子正中遒劲有力的“忘我亭”三字，苦笑地呢喃：“忘我，忘我……原来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