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之灾》仓田吉一

39、第三十九章 往事如寒烟

　　“阿娘！”
　　“阿娘！”
　　“阿娘！”
　　……
　　滔天的大火吞没了眼前的一切，炙热的空气里飘荡着血肉焦糊的味道，以及族人绝望的嘶吼。
　　一个小小的身影瘫坐在焦黑滚烫的土地上，他脸上映着熊熊火光，表情木木地淌着泪，声音未出口已支离破碎。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早上的时候还笑着问他，要不要吃苏果儿的阿娘，怎么会就这么被大火吞噬的呢。
　　「是我太没用了！」
　　「为什么！为什么连阿娘都救不了！」
　　「我就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废物！」
　　阿古狠狠揪着头发，痛苦得只想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大颗大颗的眼泪落进饱受摧残的土地里，他哽咽着，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过了很久，他突然惊醒过来，猛的一抖，焦急的摸向自己的脖子。
　　那里有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漆黑珠子。
　　阿古握着珠子贴着心脏，好像它就是阿娘，他尽力克制颤抖的双手，将珠子打开。
　　“阿娘啊！”
　　眼泪汹涌而至，一切仿佛皆是一场梦，而此刻他彻底醒了。
　　“……孩子你想离开这里吗……”
　　“想离开这里吗……”，那人又问了一遍。
　　阿古从臂弯抬起头，眼里噙泪，仰望着身前高大的男人。
　　那人一身盔甲，披风被风高高卷起，他的背后是漫天的大火。
　　“你是谁”，从哪里来？
　　男人蹲下身，与阿古对视，与一张冷峻的面庞截然相反的是，他的眼神是温柔的。
　　“我乃张陵，是夕国镇北大将军”，张陵擦去阿古脸上的泪痕，怜爱的抚了一下他的发顶。
　　“你要带我走？”，阿古问。
　　张陵没有回答，只是问，“你想吗”
　　阿古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儿，他只知道阿娘没了，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家”，张陵毫不犹豫道，手落在阿古瘦弱的肩膀上，“行吗”
　　阿古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你家……在哪儿……”
　　“皇城”
　　阿古伸出手紧紧抓住张陵的披风，小小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耳边忽然响起了阿娘的笑声，她说，「阿古将来长大了，一定要替娘将阿爹抓回来，知道吗？」
　　“……好”，阿古用力点了点头，他会替阿娘找到阿爹的，所以，他要去皇城！
　　张陵如释重负的叹了一口气，摸了摸阿古脏兮兮的小脸。
　　阿古站不起来，张陵将他抱起来，才发现阿古腰背处一片血迹，后腰处更是被烧得一片血肉模糊。即便是纵横沙场多年，历经无数生死如他，此刻也不禁心疼起眼前这个单薄的小孩。
　　“疼吗”，张陵放下阿古，利索地撕开披风包扎阿古的伤口，动作轻柔，生怕一个不小心下
　　手重了些，弄疼了他。
　　阿古把小脑袋埋的低低的，闷声闷气道：“……不疼”，他好像又想哭了，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转啊转，终究是忍住了没落下来。
　　张陵包扎好伤口，将阿古护在怀中，点点头道，“好，下山”
　　阿古蜷缩在张陵宽大而温暖的胸膛上，他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再回头。
　　夜空下，那曾经住着他和阿娘的吊脚楼，终究是被烈火尽数吞噬。
　　张陵将阿古交给身边的小兵，回头深深望了一眼，眉宇间尽是忧愁，历代大巫所居之地已被大火付之一炬，巫女也葬身火海，南疆今后恐怕是再无希望了。
　　“徐成元……如今你怕是死心了罢……”，张陵喃喃道，长叹一声。
　　数月前，圣上一封召令将张陵从北疆调回。那时，张陵一眼便看见了跪在太和殿前的徐成元。
　　张陵与徐成元相交不深，只知徐氏一脉素有名望，其先祖因不畏皇威直言请谏，深得帝君喜欢，而徐氏后人皆习得先祖品行，为朝中不可多得的一股清流。
　　如今时值初春多雨之时，皇城的雨已连绵了数日，徐成元不知跪了多久，衣裳尽数湿透紧紧贴在他身上。雨顺着帽檐淌下，那人眼帘低垂，唇抿成一线，脸色有些苍白，即便跪着脊背依旧挺直，如同一株兰草，颤颤巍巍却脆弱而倔强。
　　张陵并未多说什么，直接入了太和殿，还未及行礼，熙帝沉沉开口道：“徐卿可还跪着……”，一语未毕便扶额长叹。
　　张陵楞了楞，传言熙帝十分器重徐成元，要将他升至右相之位，遭徐成元多次拒绝方才放下此事。想通其中关节，张陵如实答道：“……是”，末了添一句，“只是脸色不太好”。
　　熙帝闻言摆摆手，似乎是不想再提徐成元，一旁服侍的元尚公公马上会意，将一封拟好的圣旨呈上。
　　“张将军，朕限你三月之期办好此事，若真如暗线来报，务必……”，熙帝眼里闪过一丝杀意，面色阴沉咬牙吐出最后几个字，“斩草除根！”
　　……
　　阿古从未觉得黑夜是如此的难熬，感觉过了一辈子那般漫长。不知什么时候照看他的将士也去灭火了，阿古漫无目的地走着，茫然的看着四周，一夜之间，南疆已经再也不是南疆了。
　　“……阿……爹……阿……”
　　阿古忽然听见了一道细弱的、断断续续的孩童的哭声，微弱声音得几乎要被淹没在火海里，可阿古却听见了，惊醒了如在梦中的他。
　　阿古拔腿向那个声音跑去，他大口喘气心脏剧烈的跳动，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
　　『我要救他！』
　　张将军安排人救火，等回过神不见了阿古，心里无端的一阵发慌，于是赶紧叫上两名将士，四处寻找阿古。
　　张陵寻了一刻，便看见在遍地狼藉中，抓起一件衣服，浸了水披上冲进了火里的阿古。
　　“小鬼别去！”，张陵焦急喊道，却已来不及，眼睁睁的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被大火迅速的抹去……
　　阿古裹上衣服就冲进火里，在那一瞬间他真的什么也顾不了了，心里好似也有一团火，烧得他难受，想要喷薄而出。
　　阿古一边躲过冒出来的大火，一边喊着。
　　“……咳咳，我在这儿……”，许久那道细弱的声音回应了他。
　　阿古一惊，然后转身跑去，他绕过倒塌的梁柱，果然看见了烧成小黑炭的男孩。
　　男孩紧紧蜷缩成一团，他的身旁有两具焦糊不成人形的尸体。
　　“我，阿爹……阿娘都死了”，男孩望着阿古抹了抹眼睛，他已经哭不出来了。
　　阿古不由一阵心酸，像娘曾经哄他一样，轻轻地拍了拍男孩的背，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进怀中，用无比坚定的语气道，“等一下我们一起冲出去，一定要活下来好吗！”
　　男孩仰着脸，只觉得眼前的人有一双极黑眼睛，映着满天的火光，又亮得让人不敢直视。男孩觉得这个怀抱是如此的温暖，抚平了所有不安。他用力的点了点头，眼里是同样的坚定，“活下去！”
　　阿古用湿衣服将俩人裹好，然后一起冲出去，周围的大火仿佛要将他们吞噬，炙热的空气卷起他额前的碎发，同时露出他坚定了眼神，比冲天的火光还要耀眼……
　　此时，张陵亲自上阵，披上湿棉被要往火里冲，身旁的小兵见状，立马一脸惶恐的将人拦下，死活不让张陵冒险。
　　僵持了半天，忽见火里突然冲出来一团黑影。
　　阿古“噗通”一声摔到张陵的面前，趴在地上剧烈的咳嗽。
　　张陵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揪住后领将阿古拎起来，一脸凶恶道，“人不大，胆儿倒是不小！胡闹！”
　　阿古本来就有些后怕，见张陵真生气了，不知怎么的竟有些委屈，只好乖乖认错，“我再也不会了”
　　张陵见阿古认错，还准备说两句，忽觉衣摆一紧，他低头一看，一个黑黝黝的小娃娃双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裳，两眼泪汪汪，口中咕噜噜说着南疆话。
　　“他说什么？”张陵实在听不懂，回头问阿古。
　　阿古挣了挣，实在是挣脱不开，无奈道，“他叫你不要打我”
　　张陵汗颜，发下阿古，扯掉腿上的人形包袱，叮嘱阿古，“小鬼，好生待着不要乱跑，莫要再如方才那般莽撞，知道吗！”，而后神色放柔，捏捏他脸上软肉，低声道，“好好活着……”
　　阿古看不懂张陵眼中复杂神色，只好乖巧的点头，等张陵走开了，他才牵着黑娃找了一块地方坐下。
　　“你去找长老，他会照顾你的”，阿古拿袖子替黑娃仔细的擦干净脸。
　　“那你呢”，黑娃不懂，努力抬头地看着阿古的眼睛。
　　“我不去”
　　“可……”
　　阿古捂住他的嘴，摇了摇头，说：“我要走了，我要找阿爹，你替我好好守护南疆，等我回来好吗”
　　黑娃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好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阿古松了一口气，放下手，将黑娃紧紧抱在怀里。
　　他想，阿爹我一定会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