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不栖》沧江一梦

2、Chapter 2

　　晨起时身边的床铺已经无人了，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脚。孟平舟睁开双眼发怔了一会儿，忽而回想起前夜的诡异遭遇，猛地坐了起来。
　　他换上印有“017”字样的工作服，走向盥洗室，看到君予正在将过肩垂发用一根漆黑的绸带高高束起，听到他的脚步声只是微微侧目，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冷淡态度，好似昨夜之事只是一场幻梦。孟平舟也没有主动搭话的打算。他发现了，就算他要问君予也只会一无所获，但他的的确确理解了周渺所说的代价到底是什么——比起个人隐私被掌握得分毫不差这件事，跟一位思维异常的神经病、人尽可夫的贱人长久共处一室更令人难熬——更别说这个恶魔还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要了他的命。
　　他在空中点开工作指南的界面，开始检索“上床”两个字。无任何匹配项目。于是他锲而不舍地换了好几个关键词，最终在日常生活的章节找到这样一句话：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你应当满足对象的一切不涉及动用念华回路的要求，包括并不限于谈话、出行（基地范围以内）、一同进餐以及与性相关的欲望。
　　“操，这居然是真的？！”孟平舟懊恼地叫出声，难道支付给他的工资里还有包他做鸭的部分吗？早知道是这样——早知道是这样，他还是不得不来。
　　那这样一来，他昨晚莫不是违反了工作协定了？难道他要因为这个可笑的理由被开除吗？
　　就在他想得入神的时候，君予从盥洗室走出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忘记了。”
　　孟平舟先是惊了一跳，继而强行按捺住表情，冷淡地说：“孟平舟。”
　　“你看上去好小，是来过这里的最年轻的呢。你成年了吗？”
　　“不劳你操心，今年刚刚十八岁。”
　　他尽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刺耳一些，在君予那里却全是打在棉花上。君予用一只手指戳了戳自己的面颊，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忽而顿悟一般地说道：“——那就叫你小舟吧。你比我小了四岁呢。这样会比较好记。”
　　“喂，别擅自叫得那么亲，我还没——”
　　门外传来按铃的声音，君予看过去，说：“应该是早餐吧。”
　　他站起身来：“我去开门吧。”他已打定主意，今天非要抓住一个工作人员把这个地方的事情问个清楚。
　　他失望了。门外是一个小小的服务型机器人托举着餐盘，见他打开了门便将餐盘卸下放在地上，又走远了。
　　“什么啊，”他不满地将餐盘端起来走回屋里，“这个地方就再没有其他的活人了吗？”
　　“如果你说的是D区的话，确实只有你一个人，”君予已经开始动手拆开早餐的封装，将不同颜色的粉末倒入热水中，“其他人都住在别的地方。”
　　“D区是？”
　　“这整栋建筑都是D区。”
　　“我靠，这也太奇怪了吧？这么大的地方就住我们两个人？其他人都不愿意住这里还是怎么的？”
　　“或许吧。”君予垂下眼，小口小口地啜饮起他的“早餐”来。
　　孟平舟无话可说，只得坐下来与君予共进早餐，比起君予看上去像是服药一般的一餐，他的早餐就正常多了：鸡蛋、谷物、一小盒沙拉、牛奶、面包、黄油与苹果。
　　他用余光打量着君予的早餐，除了溶剂以外就是一大块紫色的成分不明的固体了，现在跟他说那是机油他都会相信。
　　算了，不想这么多了。他用勺子舀起一勺浸满了牛奶的麦片放进嘴里，还没嚼两下，君予就凑到他眼前，问道：“好吃吗？”
　　他险些被呛住，费力地把这一口咽下去，答道：“这东西有什么好吃不好吃的……就是普通麦片的味道啊。”
　　君予的面颊贴得太近，他几乎能嗅到自君予的颈间传来的淡淡麝香味道。真不愧是个婊子。他轻蔑地在心里想着，将君予推开：“离的太近了。”
　　“小舟你在意的太多了吧？其他人都不会这样的，”君予抱怨道，仍然听从了他的话坐回去，“普通麦片是什么味道？”
　　“您的‘其他人’没告诉过您吗？”孟平舟有些许愠怒。
　　“大家都说‘一时也说不出来’，所以一直没有人告诉过我。”
　　孟平舟这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住了，思索片刻，还是答道：“有一点点甜味，泡多了的就软了，其他地方很脆。”
　　“哦——”君予满意地转过头来，，用刀叉去切开那块不明固体了。
　　用过早饭他们就搭乘室内线路分道扬镳——孟平舟此时方才感到这个基地的广阔，即便是在室内也有专门的轨道交通负责各个据点之间的运输。他坐上蓝线后，不多时就穿过素白的长廊与幽暗的地下轨道来到了训练场地。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其他的工作人员——也就是与他思维互通的人类，这不由得让他长出了一口气。
　　他的教官是一位并不凶悍的中校，纳顿·贝内斯，简直对他关怀备至。考虑到他昨天才徒手爬山，今天他们并不进行任何训练，只做最初的诊断测试。
　　他换上训练服，戴上神经接入装置以后合上眼，再一睁眼，眼前的场景不禁让他微微一颤：“这个是……‘门’？”
　　那个无端出现在空中，颜色形状变幻莫测，正在日光下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光斑的巨大入口，正是十七区的“门”，亦被称作空中裂痕等。它的更多名字只不过是给它在人类文明中留下的谜团上更添了几层面纱罢了。
　　八十八年前，这道“门”凭空出现在如今的位置，开启了人类的灾难时代。它几乎瞬间改变了地球之上的板块运行，潮汐规律以及日夜更替，引来数以万计的洪水、瘟疫与地震。在地球上百分之九十的人口消失以后，仅存的人类从已经面目全非的废墟上站起，开始重建他们的家园。二十七年后，他们在已经合为一块大陆的地球上建立了联合政府，并编撰了在整块大陆通用的共通语，国家的概念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联合政府下辖的19个自治区。联合政府成立的那一天定为新纪元，从零年开始计算日期。
　　然后，侥幸活下来的人类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发现他们其中有许多人有了超乎寻常的凭借主观意识掌握自然的能力——这种人类梦寐以求，被称为“魔法”的能力，由于“门”的出现变为了现实，并得名念华。另一份馈赠则是遍布大陆的丰富的高浓度铀矿，一份足以让活下来的人类凭借核裂变技术生生不息的厚礼。
　　在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之后，人类对于“门”似乎仅存一个疑问：你究竟为何而来？
　　这也是孟平舟对它唯一的疑问，更多的时候，他只当它是一个原本就在那里的东西而不去思考它。
　　“你不用太在意这个，”纳顿听出了他的紧张，“你的任务就是一直跟随着目标，然后在跑到指定位置，不能踏出脚下的光圈。”
　　孟平舟的眼前出现了目标的投影，他立即认出那是君予的模样，还由不得他多反应，光圈就亮了起来，然后他脚下的狭小的一方土地忽然拔地而起，尽管明白这只不过是模拟测试，他仍然一个措手不及，失去平衡向下坠落，在完全掉下去的一刹那，他终于反应过来死死抠住一块岩石，然后双手双脚并用，艰难地一寸一寸蹭到原本站立的地方，还没来得及站稳，原本就在他眼前的君予就瞬移到了几百米开外，连带指定位置的标记也随之移动到远处。
　　“这个家伙不在这儿都要这样烦我！”他郁闷地喊出来，准备启动念华一步跳跃到更加遥远的地方，却又发现完全没有任何效果，眼看着脚下的光圈就要离开他的位置，他不得不心一横，直接从小山丘上滚落下来，然后一边一路拔腿狂奔一边向纳顿提出质疑：“在这里不能用吗？还是说系统根本没有模拟这个功能？”
　　“是不能用，因为你实战的时候也不能用，请完全凭借自己人类的力量完成模拟。”
　　孟平舟叹了一口气，他会想起来到Site-004之前的训练，也几乎都是在巩固加强他本身的体能，而非训练他更好地利用念华的力量，大概就是为了这一天。
　　纵是模拟训练，疲惫的感觉仍然十分逼真，在他追着永远在遥远彼方的君予追了三四轮以后，他感到了明显的体力不济，最终在第五轮的时候与光圈擦肩而过，被判定了任务失败。
　　纳顿替喘息不已的他摘下了连接装置，其他的工作人员已经为他备好了毛巾与热水，他一屁股坐下来给自己猛灌一大口水，说：“谢谢啦。”
　　“当然。你的成绩已经很好了，就像周渺博士说的那样，让适配者在来之前先接受一段时间的训练是很合适的选择，这样消耗得就不会这么快了。”
　　“你在说什么？”孟平舟皱了皱眉，“什么叫适配者？什么叫消耗？”
　　纳顿看上去比他还要惊讶，另一位工作人员走上来对他耳语了几句，他这才由惊讶转为同情的神色：“是这样啊。因为一般而言很少有在领受任务后调换适配者的情况，这一次是上一个实在撑不住了，临时换人，所以调你过来的时候没有跟你解释清楚吗？”
　　“所以说到底什么是——等等，你说上一个实在撑不住了是什么意思？”孟平舟似乎被某种无形的恐惧扼住了，想要站起身，终究坐了回去。
　　“就是死了。”纳顿低声地说。
　　孟平舟瞪大眼睛，然而纳顿避开了他的视线。
　　“怎么死的？”孟平舟此时有了站起来的力量，“我不是武器维护人员吗？就算这个武器比较奇怪，但是总不至于这样吧！？”
　　“武器维护人员是对外招聘使用的名号，不这么说的话，就没可能招到什么人了吧，”纳顿叹了一口气，“也是不得已啊。”
　　“那适配者到底是什么？”
　　“简单来说，”纳顿深深叹了一口气，“Site-004收纳的武器，，是有生之物，因此他可以使用念华的力量，并且数十倍甚至数百倍地强于普通人类。
　　“但是，这样强大的力量，如果全部消耗他自身的力量的话，会大大影响他的使用效率。而这件武器已经没有备份，无法轻易被取代，而他的功能又是人类必须的。
　　“所以才需要适配者，用你们的力量，或者说生命力，去代替他承受启动太过强大的力量造成的反噬……”
　　“停，”孟平舟说，他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但他还能阻止自己不当场崩溃，“所以我的前任就是这样死的？”
　　纳顿不作声，只是看了一眼他胸口印着的“017”，又飞快地移开目光，但孟平舟几乎是立刻会意了：“前十六个都是这么死的？然后我有朝一日也会这样死？”
　　“你的话，或许不会……”
　　孟平舟恍然抬起头，他感觉有什么扼住了他的咽喉。是君予。这种感觉远比昨夜君予真正地扼住他的脖子的时候更加恐怖。
　　“对不起，如果之前在训练基地的时候就告诉你的话，会有专门的人对你进行心理辅导的……而且其实协定里也写了是高危岗位……”
　　“这都无所谓了。都已经骗我到这个地步了，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吧，”他的语气出乎自己意料地平静，“但我需要这笔钱，骗不骗我都是要来的。我明天会回来训练的，今天可以先到此为止了吗？”
　　“嗯，”纳顿又恢复了那种同情的神色，而那恰恰是孟平舟此时最不需要的，“你的车已经来了，会把你送回去吃午饭的，下午就好好休息吧。”
　　孟平舟木然地点点头，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