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奉》荒蹊

1、且乐

　　是夜并无凉辉，一干宫人皆持灯于廊中成队巡夜。叶抚之正垂头胡乱思想着，又恐忽出差池便默默抬头望了眼领队侍长，复将头垂下。“抚之？”有人窃窃低问她道，“姊姊何缘这般无精打采？我听闻今夜可是……”

　　“住嘴！”料是前头侍长耳厉，闻得些风吹草动，便驻足回首怒斥道，“满口听闻满心殿下的，何处还似下头人？我看你是不知本分惯了的！”说毕陡一冷笑，又道：“尽日里不干正经事，还妄图岔路登枝高人一筹？你既有这等心思本事何不寻思着如何重投人道替一张有颜色的皮来！”

　　那人不意侍长今夜狠话尽出，不留半分情面，一时也觉无处安身，委屈异常，竟滴落几滴泪来，咬了咬牙终是跪泣道：“侍长饶……饶我这一回罢。我往后定不敢私议殿下了……”

　　侍长瞧了她片刻，方满意一笑：“这便是了。平素殿下最厌他人于不见之处摇唇鼓舌擅弄是非了。也罢，我念你进宫不易，便恕你一场。你若尚有些心肠便莫谢我大度，当谢殿下仁慈，恩宥你罢。”那人闻过，叩首道：“谢殿下宽宥之恩。”

　　叶抚之望着这场突来闹剧，心内虽也是急的，却因惧侍长发威只能于旁呆立着。此时见了那人叩毕起身，方切放下手内灯笼，替她拍了拍衣上灰尘，问道：“无事的罢？”

　　侍长睨她两眼，冷笑道：“造业。”叶抚之亦不多加理会，询那人几句之后方才拾起灯笼。然而她再次稍视四下之时，却已发觉侍长与一干婢子皆已走远。遂叹了口气，道：“凝邑姊姊，也罢了。”

　　那人笑道：“罢了罢了，不过是罚俸三月而已。况我还累及抚之姊姊与我同受此苦了。”叶抚之满心无奈，摇了摇头：“我无事。姊姊家中幼弟还应付得下去罢？”凝邑苦笑道：“终归罚俸亦非首次了，也不就这般过来了么？” 叶抚之顿时生悔，忙止住话头道：“既而我二人已巡夜不得了，那姊姊也早归早睡。”凝邑又一苦笑，对她辞道：“姊姊早眠。”

　　见她走远，叶抚之方回头欲去。乍见得廊壁俱暗，天地间所余之光惟手内一灯而已，更觉寂寥交加，于一派恍然中思起千里故园来。正缓步踱着之时，又觉寒风之刺人甚于故日，不免将薄衣裹紧了些，转而快步回去。至经菡池，又望得池内败荷淤泥已相陷不辨，顿忆起家乡五月间采莲之盛状，心内艳羡不已，只对着残叶腐根遐想起来，以暂得些许慰藉。待得她思绪收回，方感怊怅若失，徒念无果，转首低眸前去。

　　“姊姊何故在此呢？”

　　叶抚之忽闻有人于此间出声，心惊不止，待一阵度量后方壮胆抬首。却见一唇红齿白的少年坐于朱栏之上，正对着菡池发怔。

　　见他着装与主仆两异，面上稚气未脱，叶抚之一时也不知应如何作答。揣测半日后料是宫内私养娈童之流，更慎慎欲避。

　　“姊姊，我在问你，”那少年话中隐夹怒意，面上笑意却和煦如春辉泽物。他转首望向叶抚之，撇了撇嘴道：“姊姊你为何不与我言语？”

　　叶抚之未尝见如此情状，顿时呆住。半晌后才忙笑道：“我走了，你多保重。”少年将腰上佩取下，似是赌气般掷入池中，笑道：“姊姊为何在此？姊姊何不去巡夜？姊姊不愿与我说话是惧着什么？莫不是姊姊出来是私赴佳期的？”叶抚之无话，不愿多与之纠缠，索性走去。

　　“姊姊，”那少年骤而发笑，追上前来，恻恻道，“我不易方见着一人，姊姊便不能听我胡絮几句吗？”叶抚之转念于己，心下怜惜，只向他道：“非我不肯。而是此处乃是殿下执掌的青宫，诸多人事并非我可等闲涉及的。”

　　“是么？”少年略遗憾地摇了摇头，“殿下就这么可怖么？我看倒也未必。这位殿下非但不足为惧，且连尚小的东宫上下俱不能掌。”叶抚之忙道：“妾什么都未听见。”说着便绕他而走。

　　“殿下！”一干内侍当下自廊中另一头奔寻过来，对那少年唤道。叶抚之大骇，两股自颤，怎奈她未奔几步便已为几内侍所擒住。其中一人斥她道：“你大晚上不去巡夜，又怀什么居心于此冲撞了殿下？”叶抚之心中叫苦不迭。待被押跪至倚栏而立的太子跟前，只踌躇道：“奴婢……”

　　不料少年已全然换了副嘴脸，自内侍手中接过她原本持着的灯笼，一把丢入菡池污泥之中，笑道：“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叶抚之会意，两眼发昏，但顾得磕头道：“奴婢错了。”

　　太子讥刺一笑，拊掌道：“你以为孤是什么？”叶抚之道：“奴婢愚笨，实不知殿下在此。”太子益觉有趣，笑问道：“孤问的什么，你答的又是什么？孤这般问你究竟和与痴儿相语有什么两样？”

　　见叶抚之久久不语，太子又道：“罢了。此事孤届时亲自处置，你们便不必拿她去问罪了。”诸内侍应过。太子又问她道：“你叫什么？”随后稍微压低了身子，凑近低声道：“姊姊。”

　　叶抚之登时满面通红，扭过头去，道：“奴婢叶抚之……”太子道：“抚之……抚之……煞是可爱呢。”叶抚之只觉此话于此人说来意味不明，似有双关之嫌，更发羞赧，身无安置之处。

　　“休要多想，”太子委屈道，“你私掷孤佩于污池，现已悉不可见。孤不想孤竟被你这般欺负了……”说罢望了望与夜色交融的泥地，噘嘴低怨道：“若是命抚之捡起的话，可太委屈抚之了罢？孤看……”

　　此时太子几内侍请命道：“殿下。”太子挥了挥手，笑道：“无妨。此物并非何人一时兴起来的赏赐，亦非什么罕见之物。倘是你们谁人去捡，便捡去罢。”众内侍面面相觑，退于一旁。叶抚之知他成心为此，她辩解无用，便也不多费唇舌。

　　太子于暗中默立半晌，方问道：“何如？”叶抚之但私叹今日晦气，想了想却终是道：“殿下，奴婢以为甚好。”

　　太子不料她这般作答，也估得她意思，便笑道：“你起来，随孤回去。孤有话要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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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太子更衣入殿之时，叶抚之已与座前跪得双腿皆麻。她抬首偷觑了一眼，见得太子衣上足以令她目眩的繁缛纹饰，方信得那时少年确是当下东宫。
　　太子并不言语，于座上撩袍坐下，笑问道：“累了罢？你跪过来，靠孤近一些。”
　　叶抚之道：“是。”

　　太子于旁抽了根塵尾把玩，见她已跪至身前，便以塵尾抬起她下颚，视了半日后方柔柔一笑：“抚之。”

　　叶抚之得以近见他略显稚嫩却俨如天公造化的面容，亦愣了一瞬。兼嗅得似于他怀中的沉香气息，愈为耽溺，呆了起来。太子不由眯了眯眼，道：“姊姊这双妙目为何对孤如斯不舍？”叶抚之方觉失态，扭过头去，支吾道：“殿下乃是一国之储……私下唤奴婢姊姊……”太子莞尔：“姊姊既然都说是私下了，那孤还怕外边那群腐儒们来指手画脚说孤如何如何？你不说，孤不说。这内里之情不就无人可知晓了么？”叶抚之仍道：“殿下能不这般唤奴婢么？非干礼数尊卑……奴婢觉得……”顿了顿方羞道：“奴婢觉得难堪。

　　太子微愠，摇首道:“孤喜欢这样唤着姊姊。因为这样姊姊便能无时不刻替孤觉着难堪了。”

　　叶抚之难堪更甚，面上已如彤云遮霞，方欲转回的头又偏了回去。太子见了，不禁将塵尾持紧了些，以迫相视，道：“姊姊，孤准许你撇头了么？”叶抚之道:“妾错了。”太子笑道：“抚之无过，孤有过。”

　　“抚之姊姊，”太子猝而抬高塵尾，道：“抚之，孤很喜欢你这幅模样。”叶抚之慌神，忙道：“殿下玉口，便休要用来说玩笑话了。”太子道:“孤不说假话。”叶抚之急上加急，泣道:“殿下。奴婢愚笨……殿下便休要以此为惩了……”太子仍笑：“哭便有本事了？孤看你并无半分悔改之心！”说毕将塵尾一丢，含怒立身，默了半刻后又道：“告诉孤，你这派贱骨究竟是谁人教化？”

　　叶抚之泣道：“殿下……”

　　太子冷笑，径拿起桌上茶碗，将茶一倾而下，问道：“姊姊你想想。姊姊你到底何处有过？”

　　稍有几滴滚烫茶水溅至面上，叶抚之一时痛倒，掩面不起。太子因笑道：“姊姊疼吗？却不及孤心痛一毫呢。”

　　叶抚之忍痛以袖擦去面上茶水，断续泣道：“殿下，奴婢当时以为……殿下乃是私养娈童……”太子顿觉可笑，道：“孤问的不是这个。”

　　叶抚之脸又翻作煞白，忙扣头道：“奴婢该死。”太子缓缓一哂，忽将她拉起，对她道：“孤也乏了，你回去罢。”
　　叶抚之应了一声，太子忽又问：“你是不是觉得孤何处不对？”

　　叶抚之前刻方沉下的心登时又被吊起，只慌道：“奴婢不敢。”

　　太子一笑，转叹道：“孤有些喜欢姊姊。”见她面上一派嗔怒之色，遂道：“--你不必说什么了。”

　　叶抚之心知此话不实，此人伪善，却仍不禁害臊了起来。太子问道：“姊姊还疼么？”说着抚上她那烫伤之处。叶抚之痛避，却为太子另一只手所按住，不得半分动弹。

　　太子未去理会她的痛苦神色，仔细看了半刻后方道：“抚之--抚之。这般玉颜不想一日竟会化作泥尘四散呢。”叶抚之又惊又羞，却不敢出语。

　　太子轻笑，有如自语：“不碍事，休要多想。今日孤不问你何方人氏，何故有名，又何故会得我意。你便当作不曾会孤，孤亦如是。”

　　叶抚之滞目半日，看了看他的神色，只觉乖戾尽消，方心安了些，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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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晨起未久，侍长便急急冲进了叶抚之房内。见她还在持篦梳饰，不由更添怒气，拉起她便斥道：“你还有颜面在这地上？”叶抚之不知其中意思，忙问道：“侍长何事？”侍长骂道：“你还有脸问我何事？你若问便去泉下问你的凝邑姊姊！”叶抚之道：“什么--”

　　侍长冷笑：“你不必作态了。你当下已是罪状难逃了。纵是我有心替你描补也是空的。”而后气道：“你死便死！现今竟还要连累我同你一并受殃！”

　　叶抚之虽不明事态，此时据她话语也猜得个大概，怔问道：“姊姊如何？”

　　侍长道：“坠了枯井。便是你亲手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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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一如既往的没人看系列。
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作者的隔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