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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灿然笑意 ...


  •   清晨,大漠的朝阳缓缓自东方升起,两人骑着马迎着微风向东行去。

      “小云,过了前面的银肯塔拉响沙群,就进入中原边境了……咳咳……”李寻欢感到自己体力和精力流失的越来越快,却仍强打起精神看着手里的地图。

      “我知道,不用你多管闲事,我不想听你说话。”
      龙小云见李寻欢拿着地图的手抖得厉害,一把夺过地图揣到自己怀里,这次龙小云坐到了李寻欢身后,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实在骑不了马。

      清晨的气温还有些微凉,风沙倒比昨夜小了许多。
      “呜——”
      一阵风自耳旁刮过。
      “咳咳咳……”李寻欢又咳了起来,龙小云黯淡了眼眸,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

      龙小云坐在马鞍后面护着前面的李寻欢,又给他紧了紧披风,他一路都在发烧咳嗽,基本从未停歇过。

      一想到这个龙小云就一筹莫展,今天是夕阳西毒发的最后一天了,如果午后落日消逝前还到不了中原找大夫诊治,李寻欢定然魂归大漠。

      从上马那一刻开始,龙小云就没主动和他说过一句话,他说什么都会被少年顶回去,直到他已无力言语。

      漠南的风沙吹过脸颊时带着寒冬的肃杀之气,目之所及不见植被,更无人烟。

      两个渺小的人影一直艰难的走在这片广袤的荒漠里,时而刮起的尖锐风声仿佛在嘲讽他们的自不量力。

      渐渐地,到了晌午,太阳变得毒辣起来,炎热的温度烤得龙小云满身大汗,渴得他直喝水。

      李寻欢更是难受,浑身高烧发热,汗湿重衣,龙小云见他快趴到马背上了,连忙扶起他:“要不要歇一会儿?”

      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一壶水递到了嘴边,少年声音传来:“喝点水吧。”

      李寻欢慢慢抬手推开了少年拿着水壶的手,五脏六腑又开始绞痛起来,胸口也跟着一阵尖锐的牵痛,他忍不住一皱眉,紧紧捂住了胸口。
      毒性一次比一次发作的厉害,他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恐怕到不了银肯塔拉响沙群,他就要命丧于此。

      “吁——”
      龙小云见李寻欢意识越来越模糊,赶紧一勒缰绳下了马,费力地将李寻欢半扶半抱下来,他现在根本经不起任何颠簸了。

      周围连棵枯树也没有,茫茫荒漠暴露于烈日炎炎下,沙子都是滚烫的。
      龙小云只能一手扶着李寻欢一手给他喂水,可没喝两口,水全都被他咳了出来,龙小云只得拍着他的背想缓解一下这剧烈的咳嗽,可还是于事无补。

      最终少年颓然放下了手,只是看着面前不停咳喘的中年人发呆,烈日映照着他惨白的脸庞,微霜的两鬓,干裂的嘴唇,紧闭的双眼,温柔的睫毛。

      龙小云目光里沉甸甸的,仿佛盛满了一潭死水,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寻欢咳嗽,咳嗽声撕扯的龙小云心里阵阵发疼,他真想给他一刀让他不那么辛苦的活着。

      龙小云魔怔般的手摸向了腰间的匕首,“唰——”的一声,寒光乍现刺痛了龙小云的双眼,他才惊醒过来,将匕首用力扔的老远,直至淹没风沙。

      李寻欢昏迷了过去,龙小云紧紧抱着他坐在无际的荒漠中,四周无依无靠,只有风刺耳的凛冽,只有烈日当头。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直至夕阳快要落山时,李寻欢才勉强恢复了点意识,费力张开眼,发现他正在龙小云的背上。

      少年的背还有些稚嫩,可少年的步伐却充满了倔强,他用年轻的身躯抵挡着迎面而来的风沙,承受着李寻欢并不沉重的生命。

      龙小云背着李寻欢累得满脸汗水,神情却很平静,此时此刻龙小云有种深深的罪恶感,因为他感到如今的他们就像是一对父子一样……

      “你醒了?”察觉到背上李寻欢的呼吸声虽然微弱但已恢复了正常,不似失去意识时那样急促迟滞,龙小云语气里已经听不出悲喜。

      “小云,那马……”李寻欢无力地趴在龙小云背上,发现马匹没了踪影便知一定是美人恩毒发死去了。

      “你早就知道那马中了美人恩是不是?”

      “……”李寻欢不愿解释,他也是昨日已经离开小镇很远才察觉到的。

      “为什么不回答?”龙小云问得极其平淡。

      “……对不起……”李寻欢的声音非常暗哑虚弱,仿佛一阵风吹去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龙小云仍费力地一步一步背着他往前走,他没有看到少年眼里有些许晶莹的泪花,只是因为出奇的倔强愣是被少年忍了回去。

      龙小云知道李寻欢的道歉并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告诉他马中毒的事,更是因为没了马匹,茫茫大漠,等待着李寻欢的只有死,他是为自己没能陪他回到中原而道歉。

      “你不用道歉,至少……在这之前你给了我希望。”少年说这句话时嘴唇带着颤抖,眼睛还湿润着。

      龙小云体会到了命运的无情却只能接受,他恨不得自己可以失忆,那样他不是龙家的子孙,他也不是小李飞刀,他们或许还可以做一瞬间的父子……哪怕一瞬间也好……

      夕阳的余辉洒在两人身上,沙子里开始露出一些狰狞的森森白骨,有野兽的,也有人类的。

      原本不平坦的沙丘变得更不好走,龙小云咬牙背着李寻欢越过一个又一个被沙子掩埋一半的白骨堆,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小云,放我下来吧,这样下去我们谁也走不出去……”
      这已经是李寻欢第五次劝龙小云了,龙小云毕竟不满双十年纪,虽年轻力壮但耐力不足,已经开始步履摇晃了。
      “少废话!”
      李寻欢望着面前少年脸颊两侧不断淌下的汗水,一阵心疼,费力地拿出袖子里的丝帕温柔地给少年擦去汗水。
      龙小云感受到李寻欢的动作,脚下一顿,吸了吸鼻子,一言不发的继续向前走去。

      落日悄然中已经沉到了西边,烈日的余热渐渐散去,不远处隐约出现了一堆巨石。

      “小云,我已经好多了,放我下来吧……”

      这次龙小云没有拒绝,他慢慢弯了腰把李寻欢放下来,见他竟然能站稳,刚才说话时也没那么虚弱了,龙小云上下打量他一会儿,才指了指前面的巨石堆,淡淡道:“到前面歇会儿再走吧。”
      李寻欢点了点头,龙小云搀扶着他往前走去。

      走到近前,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巨石,分明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墓碑,上面还刻着残缺的鲜卑文字。

      龙小云顿时色变:“此地不祥,不宜久留。”

      李寻欢却扶着一个断裂的石碑,笑了笑:“江湖杀戮,刀头舐血,难道不是凶兆?鲜卑族早在隋唐便已消亡,这碑有些年头了……小云,你说活人和死人哪个更可怕?”

      “哼,即便是什么凶神恶煞,这么些年也该死透了,量他也不敢造次。”龙小云见李寻欢状况确实好多了,还能动点嘴皮子了,自己也就放松下来。

      两人靠着石碑席地而坐,李寻欢一直面色平静地捂着胸口,看不出丝毫痛苦之色。
      “给。”龙小云把水壶再次递过去。
      “你喝吧,我不渴…咳咳咳……”
      李寻欢又推了回来。
      龙小云见他还是这么不知死活,怒了,蹭的站起身,挑了壶塞,对着旁边的石碑:“那还不如给他们,省的浪费!”
      望着龙小云气冲冲地模样,李寻欢涩然笑道:“那才是真的浪费……我是怕……”
      “怕什么怕,你是堂堂小李飞刀,武林神话,名动八方……”说到这,龙小云愣了一下突然顿住了,刚才语气里竟然透着掩饰不住的崇拜,他真恨自己多话。
      把水壶扔给李寻欢,自己一屁股坐下,转身背对他:“你爱喝不喝……”

      龙小云捧起一抔沙,握于掌中,攥紧拳头,沙似流水自指缝间静静流走,这样来来回回三四遍,他心里却在想着夕阳西的事。

      为什么夕阳已落,他却好好的活着呢?难道是马哈木说谎?还是制毒的药师仁慈没有按照原比例调制?

      李寻欢靠在石碑上,平静地远眺着夕阳缓缓消逝在地平线上,龙小云也忐忑不安地望着落日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甚至隐约能看到月亮的轮廓。

      龙小云竖起耳朵关注着身后的声响,很安静,安静地他不敢回头。

      李寻欢用仅剩的内力压制住了毒性,瞒过了龙小云,他清楚自己已经熬不过今夜,可他很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陪着这孩子,这算是他最后一次自私吧。

      望着前面龙小云笔直坐着的背影,李寻欢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也喜欢这样坐着:

      坐在李园的房顶上看落日余晖渐渐淡去,下面的家奴焦急万分却又不敢上来的样子,父亲愤怒地用戒尺打自己手心又一脸心疼的样子,还有表妹偷走他的橘子时对他俏皮一笑的样子……那些陈年往事桩桩件件涌上心头……

      如今,他们都早已不在这个世上,只留下自己和小云两个孤独的灵魂四处漂泊。

      他想回家,从来没有哪个时候,他会像现在这样想念那个自己从小长大的李园,想念头顶那片被梅花瓣和枝条切割得零零碎碎的辽阔而遥远的蓝天,想念教书先生书房里的紫檀香气,也想念他迎表妹回家那天,知春亭前一只画眉鸟正歌唱在粉色梅林间……

      “咳咳咳……咳咳……”强烈的绞痛让李寻欢眼前一黑几乎昏倒,看来压制的内力耗尽,毒性发作,他已经药石无医了。

      李寻欢左手紧摁着腹部,右手扶着石碑,咬牙闭气,拼尽全力抵抗着那纠缠的痛楚。过度的用力让李寻欢感到窒息。他双眉紧锁,菱唇微张,难受的喘息着,胸口一阵阵气血翻涌,喉间一甜,已开始大口大口的吐血。

      “李寻欢!”龙小云听到声响马上回头看去,眼前景象吓得少年差点魂飞魄散,他冲过去抱住李寻欢歪倒的身体,不断拿丝帕擦拭着他唇边的血迹。

      可鲜红的血还是不断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仿佛他的生命也在一点一点流失。

      李寻欢感到眩晕,感到彻骨的寒冷,可他还是勉力扯了扯嘴角,对龙小云虚弱笑道:“看来瓦剌的毒还真有两下子……咳咳咳……”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龙小云眼睛瞬间充满了血丝,擦血的手都在颤抖,嘴里想呐喊却又不敢大声说出来,只得压抑地一声声重复着。

      ……

      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降临了,漫天繁星,皓月当空,静谧而安详。

      一堆参差不齐的石碑中间,生着温暖的小火堆,少年正在忙碌着准备食物,中年人躺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少年。

      龙小云坐在火堆旁烤着食物,也看着李寻欢,李寻欢气息微弱,眼里的神采却依旧没有湮灭,从他的眼里,龙小云看到了坐在火堆旁的自己……

      “这东西烤好还有一会儿,可以……给我讲个故事吗……?”少年的眼里仿佛多了一丝叫做真实的东西。

      父亲有生之年一直忙于怎样在武林中立足,怎样树立自己的名声和威信,母亲常年郁郁寡欢,对他疏于关心。

      龙小云童年时曾有个心愿,如果能在夜晚繁星点点,安静地睡着前,听爹娘给自己讲个故事就好了,这个对于寻常人家孩子再普通不过梦想对于龙小云来说几近于奢求。

      李寻欢注视着龙小云,眼里终究还是泛起了泪光,他轻轻地开始讲道:“很久以前,山里住着一个僧人。一天寻常的夜晚,一个年轻人闯进去偷窃,结果发现里面徒然四壁,失望而走时,忘了自己的衣服。第二天晚上,他想去取回自己的衣服,却发现衣服已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窗口,僧人在上面留了一张纸条……”

      此时,李寻欢停住了,龙小云静静等待着,李寻欢的声音虽然微弱,却空灵的仿佛是这夜色的梵语,待气息平稳下来,他才继续道:
      “纸条上写道:‘非常抱歉,陋居无所有,唯有窗头一抹月色,尚可赠君。’年轻人抬起头,只见明月当空,天地一净,心神洗涤间竟是一片从未领受过的祥宁清明,在往后漫长的时光里,这一抹月光竟给了他一生心灵的宁定富足……”
      李寻欢刚讲完,呼吸便急促起来,此时他已没有力气咳嗽了。
      龙小云缓过神来,揉了揉眼睛,走过去扶起他,石碑太凉,只能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龙小云静静地感受着李寻欢的生命迹象一点点的流逝,他的体温正在慢慢下降,心跳的频率也越来越缓。

      少年将盖在他身上的披风紧了紧,半晌道:“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故事……”

      少年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流一滴眼泪,可是他的心在痛哭,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底如此难受,表面却平静地可怕。

      夜色中,李寻欢目光迷离而不舍的望向中原的方向,他觉得自己好疲惫,浑身每个细胞都像很久没有安眠过了,可是他不舍得阖上眼眸,他心下自嘲道:李寻欢啊李寻欢,你为何总是有那么多的放不下……

      “小云……”
      他轻轻地说,龙小云低下头贴过去听着,他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
      可他还是用尽全力微弱的说道:“你看今夜的月色就像往日一样……”
      李寻欢最终没能说完这句话,但龙小云明白,他是不想让他亲眼看到他死去难过,龙小云听话地抬头望着夜空中的皓月,觉得那皎洁的月光仿佛一双温暖的手将他从苦海中解救出来,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救赎。

      龙小云感受着李寻欢的生命迹象彻底消失,体温已冰凉如身后的石碑,他硬是把眼泪逼了回去,语气平静道:“是啊……今晚的月色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你到最后却还想着我难不难过,可真是……蠢到家了……”

      朝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整个大漠被笼罩在温暖的阳光下,橙色的光芒仿佛守护少年艰难的脚步,他的背上背着一个逝去的中年人,中年人安详宁静的表情却仿佛睡着了一样。

      少年一路穿过了白骨堆,沙丘群,最终越过了银肯塔拉响沙群,看到了大明边境的界碑。

      百姓商贾赶着驴车贩卖丝绸,锦衣玉缎的公子哥在笑谈生意,街道飘来酒饭的香气,老人们在谈天说地,小孩子们追着风筝满地跑……一派热闹的繁华景象……

      龙小云却似着了魔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中原的界碑,旁若无人地背着李寻欢一步一步走过去,放下他,把他靠在中原的界碑上,龙小云眼泪终于像决了堤似的夺眶而出。

      “啊-啊——”他扶着石碑哭的撕心裂肺,满脸泪水,哭声惊得路过他的人纷纷侧目,以为他是疯子瞬间躲开了。

      不久引来了边城守城的兵丁,龙小云被几个人牢牢按在城墙上,身体无法挣扎,满腹的委屈无法释放,泪水泉涌般自眼中溢出,龙小云闭着眼睛嘴里凄惨的嘶喊着:“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

      ……

      龙小云清醒过来后,将瓦剌调兵符上交朝廷,并将鞑靼瓦剌北元汗的暴乱缘由和盘托出。

      公元1410年,大明举兵三十万一举统一蒙古各部,举国欢庆十余天。

      转眼又是一年梅花盛开的时节。

      龙小云作为大明安抚使被遣往蒙古各部永结友好盟国关系。

      “大人……”
      “今夜在这里露宿一晚,明早启程。”
      手下丁兵虽不解,但不敢违抗龙小云的命令,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一夜就可以到达羁縻卫所,龙大人非要在鞑靼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停留一晚。

      夜凉如水,皓月当空。
      龙小云于庭院中负手而立,望向头顶一轮明月。
      原来,握住他心的,不是那双绝美的眼,而是那人眼底的灵魂。

      这灵魂像初春的暖阳,融化了世间的阴寒和疏离,又似静谧的深海,包容了人性的丑陋和残酷。

      他为何没能早点明白这些,为何要等到今天?!
      如果能早点了解这些,即使倾尽一切,化骨成灰,他也要留住那人眼中潆潆神彩和粲然笑意。

      龙小云曾听蒙古的老人说,
      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
      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在医学上被宣告了死亡;
      第二次,当你被下葬,人们出席丧事,意味着你在这个世间不复存在,从人们的视线和关系里消逝,悄然离去;
      而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

      龙小云笑了,因为他知道,李寻欢永远不会彻底的在这世上消失,只要他还记得他,即便龙小云不在了,这个世上的千千万万个江湖人都记得他,他们会传给子子孙孙那个传奇人物小李飞刀的一生,并告诉他们:这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灿然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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