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雒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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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师姐！……师姐，你还记得我吗？”
比她高半个头的同门从徽山书院的月洞门口跑到她跟前，杨渐望觉得面生，似乎并没有在门派里见过。
少年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我是宋云啊，小时候在南阳和师姐一起玩的，我今天刚入门。”
“宋云？”杨渐望想了想，“有些印象……你们家搬迁到这里了吗？”
“嘿嘿，没有，是我和爹娘说要来这里学习的，他们总要我去考功名，我磨了好久才同意的。”宋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师姐不记得我也正常啦，都这么多年了……这是我从南阳带过来的锅盔，我记得师姐很喜欢吃！”
宋云把一大个包裹放到她手上，杨渐望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自己现在已经不爱吃锅盔了。
“师姐，门主喊你呢，赶紧过去吧。”
与她一起下课的同门返还回来喊她，杨渐望朝他点了点头，“知道了，马上来。”
“那师姐我就不打扰你啦，先走了。”宋云挥了挥手，灿烂地笑着，“我离队跑出来的，韩师伯发现了估计要发火了。”
“嗯，再会。”
宋云来得快，跑得也快，就像一只白色的大鸟，不知疲倦地带着日光四处振翅。
杨渐望与宋云见面的次数实际上不多，他们分属不同的门下，也有不同的朋友，宋云聪颖活泼，被杨逸飞赞过其灵性，也算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
“……杨师姐确实很厉害，好像什么都会的样子。”
“我也这么觉得，”宋云赞同地点点头，“所以我要努力和师姐一样厉害啊。”
朋友揶揄地推了他一下，“你是爱慕杨师姐吗？长歌门里喜欢她的也不少呢。”
“没有啊，”宋云眨了眨眼睛，“我只要变得更厉害就可以了。”
宋云来找她的第一天，杨逸飞把杨渐望叫过去其实是为了她的家事，明皇大赦天下之后，她的父亲从流放中召回，可叹妻子逝世多年，他便来到千岛湖寻找自己的女儿。
“……当初阿姊嫁给你父亲本是好的，但也没料到这一天……如今他的意思并非是一定要带你走，终归是尊重你的选择。”
杨渐望看着杨逸飞考虑了半晌，才回答道：“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学，想先留在长歌门里。”
杨逸飞点点头，摸了摸她的头顶，“这样也很好，你父亲现今孑然一身，他是打算回南阳老家的，只盼望逢年过节能同你团聚。”
“嗯。”杨渐望低声应了，又补充道，“我没有怪他的意思，其实我很想他……本来之前的事也不是他的错，父亲一生为官清廉，只是有人看不过罢了。”
杨逸飞：“官场暗流汹涌，并不是人人都能全身而退的。像张相、师父那样，也是少之又少了。”
“舅父，”杨渐望带着些困惑地开口，“我不太懂如今的庙堂格局，似乎每朝每代，帝王到臣子就像一根弦一样，绷直了这么久，早晚有一天会散开。你说我们活着的这段时间，会遇到这样的事吗？”
杨逸飞蹲下身，抚了抚她的头发，“未来之事难以期许，不管你将来是要在朝堂还是江湖，无愧于心就好。”
杨渐望倒是坚决地说：“我不会入庙堂的，那里不适合我。”
“好。”杨逸飞说，“重阳了，去祠堂给你母亲祭拜一下吧。”
宋云时而会来找她，有时是请教学论，有时只是闲聊，杨渐望其实大多忘了小时候的事，宋云却像是连一草一木都记得清清楚楚，趣事信手拈来，是一个很好的聊天朋友。
宋云志在行侠四方，惩奸除恶，很早就拜别了师门，而那时杨渐望还在想自己的去路，选择越多就好像越难抉择一样，在宋云走后她时常羡慕他的果决和剔透。
她入世的时候，烽火四起，安禄山的马蹄踏破山河。她一路向北，与同门一起，在雒阳遇上了宋云。
那时宋云已经在雒阳待了有一段时间，杨渐望作为自愿驰援的江湖人士，在秦王殿与宋云会了面，便开始在城周的固防军中帮忙。
雒阳城大破的那天，宋云在半途护送一队百姓出城。
“……那姑娘和你穿得相似，我想着你们应当认识，她刚才在城里把我们送了出来后，就被城门大火隔开了……”
宋云顿了顿，看向说话的那个老妇人，“你说的那个姑娘，你知道名姓吗？”
“哎，我好像听旁的人喊她杨……”
宋云对着一队的百姓，颇有些焦急，“你们再往下走一段路，会碰上我的同门，跟着他们走就好。若他们问起，就说我回去找师姐了。”
而在宋云走后不久，百姓们在等到长歌门门人之前，却等到了杨渐望，她赶过来的时候还没缓一口气，就被告知刚才宋云来过。
杨渐望：“他去找我了？”
“是……是的，杨姑娘，你说宋先生应该不会有事吧？”
杨渐望回望洛阳城的方向看了看，却犹豫着没有立刻回去，斟酌后开口，“我将你们送到下一个村落。”
幸而她在半路遇上同门，交接给他们之后还没来得及嘱咐什么话就回返去城中。
昔日繁华的洛阳城烽烟冲天，如恶鬼凄厉，吞没不计其数的生灵。
“姑娘，这时辰您该起了。”
无争山庄的老仆妇进了杨渐望的房间，带来了嫁衣，让杨渐望坐在镜前开始梳妆。
梳妆匣里有一支刚送过来的刻桃花的钗，仆妇为她挽起长发，“少庄主说姑娘喜爱桃花，戴上一定极美。”
杨渐望看着铜镜里被上了妆的一张死人脸，心里笑了两声。
她有点好奇原东园是否真的准许了这个婚事，或许原东园对于原随云的大多数要求都是应允的，原随云大概没有告诉全部的事实，以致于她可以在这无事发生地待上这段时间。
杨渐望第一次踏出这片院子，回到她在太原的书塾里，在书塾里的学生们只知道他们的杨先生要出嫁了，以后可能都会待在太原。原随云派人在书塾里也挂起了红绸，还给这些小孩子带了礼物。
杨渐望一身大红嫁衣地坐在课室的讲台前，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这群孩子，才站起来，拿过讲台上的书本，对着孩童们说，“我们再来上课吧。”
“哎？先生出嫁了还要上课吗？”
杨渐望点头笑道：“以后怕是不能见到你们了，就上最后一堂课吧。”
“先生以后一直在太原啊，可以来看我们。”
“我恐怕……”杨渐望沉吟了一下，“不管怎么说，我也不会给你们布置作业，今天我们来讲安史之乱吧，你们想听什么故事？”
“……谁给你脸刚过思过期就来问我借人了？”
戚承光一大早被燕昧昀气得笑出来，这小子伤好得快一两天天就活蹦乱跳的，窜到他营帐里开口就说要借林陵和几个人去太原。
林陵正经严肃地站在戚承光旁边，完全不发表意见。
戚承光：“你以为军中是什么地方，编制里的人接触江湖的事是不允许的。”
燕昧昀：“话不能这么说啊，我借的不是士兵，是我的好哥们啊！”
林陵忍不住“噗”地笑出来。
戚承光瞟了一眼林陵，林陵立刻恢复严肃认真的表情。
戚承光：“你先说你要干什么。”
燕昧昀：“我要去抢亲。”
戚承光：“……”
林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在开玩笑吧？？”
戚承光：“……我的精兵不是被你带去撑场面的。”
燕昧昀疑惑了一下，“没有说精兵啊，像林陵这种水货随便挑几个就好了。”
林陵愤怒开口，“你才水货！我好歹也是军中佼佼者！”
燕昧昀斜了他一眼，“有我厉害吗？”
戚承光抽了抽嘴角，“想都别想了，别说带上其他人，你也不是想出去就出去的。”
燕昧昀：“咦？那我提前请春节假可以吗？”
戚承光：“你春节不打算回去和亲人团聚？”
燕昧昀：“我又没亲人，无所谓吧。”
戚承光：“……”
戚承光觉得头疼，手指按住了眉骨，皱着眉头，“有你这么无视军纪的人，我干脆把你除去军籍算了。”
燕昧昀正直严肃地说：“回来我自领二十杖，以正军威。”
戚承光：“随你。”
燕昧昀眨巴着眼看他，“那我可以借走林陵吗？”
林陵义正言辞，“我是戚帅的亲兵，现在危急关头……”
戚承光：“随你。”
林陵：“戚帅！！！”
燕昧昀扯着不情不愿的林陵，准备去叫自己在炊事班的几个小弟，林陵神秘兮兮地问她，“你真打算去抢亲啊？”
燕昧昀：“我又不说假话。”
林陵咳了一声，“可是抢亲这事，总归是不太好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你还年纪轻轻……”
燕昧昀踩了他一脚，“逼话这么多，你敦煌来的吗？老子抢就抢了，还管那么多？”
“行行行，您是大哥您说了算。”林陵极其敷衍，“那您这是要抢哪家姑娘啊？”
燕昧昀：“最近无争山庄的新娘子。”
“……”林陵惊恐地看着她，“大哥，无争山庄这种我们不涉及江湖的人都知道的地方，您不再考虑一下？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啊……”
燕昧昀：“逼话真多。”
丁枫佩着剑护送花轿，偶尔会看一下轿中人的动静，而杨渐望整条路下来，如一座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
原随云等在无争山庄大门处，在外人看来，翩翩公子着红衣，望着新娘待的花轿，总是让人纷纷祝贺的。
“新娘子，到地方了，该下轿了。”
轿帘被掀起来，却迟迟不见人下来，丁枫上前一步，作揖请步，“请杨姑娘下轿。”
未等众人觉得气氛不对，杨渐望却下来了，伫立在轿前。原随云含笑走过去，伸出自己的手。
杨渐望看着停在半空伸向她的手，在喧闹要渐渐静下来的时候，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你抢亲就抢亲，为什么要扮成女的？”
林陵看着燕昧昀的装束十分费解，满脸的不能接受军中的小兄弟竟然是个女装大佬。
燕昧昀：“……你不懂，这象征了超越性别的爱情。”
燕昧昀随口胡诌，一身苍云玄甲翻上了马，震惊了刚撒完尿回来的几个炊事班小弟。
林陵：“人家花轿都进了门了，你现在才去是不是晚了点啊。”
“其实我也不是去抢亲的。”燕昧昀甩了甩马尾，“我们去打架。”
“……虽然说这无争山庄的少庄主武艺过人确实很想让人见识，但你现在去踢馆不太好吧……”
“什么无争山庄少庄主，”燕昧昀一收缰绳，“老子是去挑战蝙蝠公子。”
林陵看着燕昧昀绝尘而去，咽了咽口水，“打蝙蝠公子关无争山庄少主什么事……”
“……师父，即使没有你的亲友，你喜欢的那些小孩子也来了，该开心一点。”原随云牵着杨渐望走进堂内的时候，微微凑近轻声说道。
杨渐望：“……他们来了你也不会放进来吧。”
“师父说的没错。”原随云笑了笑，“我也该改口了，不能一直按照习惯喊你师父。”
杨渐望没有回答他。
待走到堂内，跪拜之时，杨渐望对原随云淡淡地说了句，“不用他们来，我也能够自己离去。”
对拜时，原随云轻飘飘地回了句，“这么多人在场，夫人走的了吗？”
杨渐望：“你知道自绝经脉。”
原随云顿了顿，“不，你没办法做到。”
“我总有一些你想不到的事，”杨渐望第一次主动去握住他的手，在大红嫁衣的衬托下，十指相扣的双手显得苍白，“我来自哪里，就该归去何处。”
原随云攥紧她的手，目光盯着她。
“我觉得，云真的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人也是。”杨渐望轻声说，“可是你不是，你不配。”
众人看去，新娘子忽然躯体一僵，随后摔向地面，原随云接住她，紧紧地搂在怀里，面沉如冰地抬头向丁枫命令道：“去找大夫，快。”
狼烟之下，裴潜在洛阳再一次见到当初阔别已久的好友之一，是跟着大师兄一起背着药箱跑劫后的洛阳，在尸山血海里翻找可以救活的人时，被人拉住了脚脖子。
当时的杨渐望的面容已经在一片血污里看不清，眼睛还很清明，盯着裴潜，“救他。”
裴潜看向她背上背着的人，只一眼就看出早已躯体僵硬，血都流干了，一个被砍开半个身躯的人怎么还可能活下来呢。
裴潜：“死透了，我救不了。”
杨渐望松开了抓住裴潜脚脖子的手，撑着地站起来，将宋云的尸体背在背上，“我……找个棺材……”
裴潜：“没有棺材铺了，火化了装在罐子里吧。”
“……也对，”杨渐望后知后觉地点点头，“我会把他带回南阳……”
裴潜：“他死的很快，那样乱的情况，不会有太多痛苦，你不要太伤心。”
“我明白。”杨渐望说，“但他终归是死了。”
裴潜看了看她失血苍白的手臂，“你跟着我们处理一下伤口吧。”
“好。”
杨渐望背着宋云，跟在裴潜他们的队伍后面。宋云的手臂从她肩膀上垂下来，落在她的手心里。
黄天迷茫，哀鸿遍野，一脚踩下去就会踩到尸骸，她背着宋云一路走过洛阳城，吸进飘浮血腥的沙尘，在身体极限中就这么维持了许久，总想着不能再倒下了。出神的时候在想，宋云在死之前喊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就会死在这洛阳城里。
为什么会有人在血火和死亡之间，也要对别人笑着呢。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雒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