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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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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涓,最近看你和山哈族的女人走得很近啊?还是个据说百年出一位的猎手!蛮獠虽然与野兽区别无大,但女人,哪有不好的嘛!当个暖床的也不错。平常看你不近女色,淡薄寡欲,原来只是有所偏好啊!”
张涓居住在长安移民的建筑群里。长安移民多为高官显贵的后代子孙,受祖宗荫庇得个一官半职,实则资质已经泯然于众人,只是嘴上还留着几分傲气,举止中隐隐有受过教化的影子。又逢这乱世,在党争中糊里糊涂站错了队,也就依然不得不去国怀乡。然而张涓与他们有些不同。张涓是张九龄的五世孙,张九龄本为岭南进士,张家一族回到岭南,虽然有些小委屈,但纯是正常之事。再者张涓的老爹是正儿八经乡贡进士,大家心里都对他注意三分。当然酒过三巡、玩乐享福之后,大家也就卸了防备,因张涓性格平稳温和,对他反而更多调侃之语、不敬之词。
此时此刻,酒席间一派热闹景象。张涓本来开开心心吃着炙子唱着歌,突然就忧愁了起来。啊,那女人...明明是我被她玩在手掌心。那次在郊外和她遇见,我都已经走掉了。结果第二天她居然跑到我家门前坐了几个时辰,硬说是我收了她做学生。如果不是我出去答应了她那霸王条款,都不知道她要呆到什么时候。明明是个女人,力气比牛还大,拉都拉不起来。害我跟爹娘好一通解释,弟弟也总拿这事取笑我。三天不到,整片的人都在说我在蛮獠人那惹了风情债了!张涓心里颇有些不平,在哄笑中,仰着脖子又强灌下几口酒。但她铁定不是蛮獠人,张涓想。哪有她那样的蛮獠人呢....他眯起眼睛,眼前浮现出那张在月光下显得分外美丽而又分外冷冽的脸。
明日晚上便是山哈族一年一度的祭祀。明庭这晚没有休息,她背起包袱,明月高悬之时走进森林,在小溪旁坐下。她从怀里掏出玉玦,静静在黑暗中摩挲它的形状。
“既然决定离开了,也好。山哈族的祖神虽然向来与天宫井水不犯河水,但他们事实上是月宫在人间的探子。只是这穷乡僻壤,也没什么可收集的消息。你直到今天才走,不会是留恋人族的温存吧?”
漆黑的森林里,漆黑的大鸟不知在何处说话。
“也许。小面在这一年里也长大了很多呢。”
“你这样逃,真不是个办法。人族的祖灵在各处都有呢,沦为鬼怪者众,但得以成仙成神的也并不是没有。”
明庭声音里透出相当的烦闷,“我知道你说的,但我仍然没有想好....”
话未说完,只听忽然一阵扑翅声,一颗石子打破了水里的月亮。明庭一惊,抓起了身旁的弓箭。
“莫使~金樽~空对月~”
人未到,歌先到;歌未到,一股浓浓的酒臭味已袭人而来。明庭收紧四肢,跃上身旁的大树。
来者是一个喝醉的男人。他晃到小溪边蹲下,对着月亮喃喃自语。说着说着,似乎有要往小溪里掉进去的意思,接着扑通一声—他在水里四仰八叉。
明庭趁着月光看清来者的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人受凉水一激,已经有五分清醒;在听到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声嗤笑后,则变成了十分惊吓。他抓起水里的一块石头,看着四周团团转,大叫“谁?!是谁在那里!给我出来!我身上半分钱都没!”
明庭跳下大树,从张涓的背后自背光处悄悄走来,轻启朱唇:“是我,胆小鬼。”
张涓吓得猛一回头,本以为面对着是故事里的美女蛇、恶鬼,却看到一对笑吟吟的眸子,不觉呆了—连靴子湿透了也未察觉。
明庭踢了一脚水面,水花正好溅到张涓的脸上,“喂,胆小鬼,你大晚上跑到深山老林里干什么?”
张涓这才反应过来,羞红了脸,半天才吐出一个字,也忘记了反问她为什么来:“我喝醉了,不知道怎么就到这里来了。”
明庭不置可否,转身看着小溪上方的月亮,低声道:“张涓,我要走了,离开这。不过我不知道怎么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我力气大,倒不怕别人伤我。只是我现在连去哪儿都不知道。你说我该怎么办呢?靠你这几天教我的这些东西,不足以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吧。”
张涓愣了愣,道:“然也。但我也没什么办法。一般女人...我不太懂女人是怎么生活的。你需要钱。不知道你会烹饪吗?或许可以开个客栈。如果会酿酒,也许可以开个酒铺。如果你会染布,也许还可以开个染坊....”
明庭轻声说:“很可惜,这些我都不会。而且我是要走了,这些都是留下来的方法。我当然也没有钱。”粼粼的月光在她周身照出一种凄楚的氛围。其中似乎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随着小溪缓缓流淌。
张涓站了起来,道:“那你可能需要一个朋友。而且你是女的...有时候在外面办事,这个身份不方便。”
明庭笑了,道:“说得很对。那么,张涓,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去哪里?”
“长安。”
张涓忽然感到自己没有选择。如果现在回去,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每日与胸无大志的发小们寻欢作乐;读书写字,过几年便考取功名;孝敬爹娘,照顾弟弟。说实话,张涓对目前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满意。但是当一种选择、一种未曾看见过却想象过无数遍的选择放在面前时,他不知为何心跳得好快。他决定跟明庭一起去长安。
“我得回家收拾东西....而且我要写几封信留给我爹我娘和我弟弟。”
“随你。明日寅时一刻,我在山哈族的村口等你。你可一定要来啊。”
张涓思忖片刻,待得他发完呆—她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中。
明庭刚在山哈族住下时,喜欢到兰叶的房间里东看看西摸摸。有一天她翻到了一本奇怪的事,是以《药师经》。《药师经》里大多阐明人世生活的普遍道理,明庭随意看看,觉得并无意思。只有一段。她却反复琢磨无法理解,那是其中的《第二大愿》。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作趣,作诸事业。”
明庭询问兰叶,菩提是什么,琉璃又是什么。兰叶不知菩提为何,但关于琉璃,她抱着脑袋想了想,终于想起似乎有一个传闻:在长安的佛光寺有一只琉璃盏,它能实现所有愿望,回答所有问题。问到这书哪来的呢,又说是海上飘来的。
明庭听了不以为然,认为都是人族一贯以来的幻想。但她想起了久远久远的从前,似乎在天宫听闻过琉璃盏—大约是太上老君这些白胡子老头看着,连她也不允许接触。她于是便有了一种强烈的直觉,或许自己身上发生的这一切和琉璃盏都有关系。
她便有了一分决心,要去长安探个究竟。只是在与山哈族的生活中渐渐放下了这个念想,又觉得一直这么在人间活下去又有何不可。如果不是祭祀的出现,她也不会再抓起这个念头。而大鸟似乎也没反对过她这个想法—就这么决定了。
次日寅时一刻,明庭按约背着包袱在村口的树下等待。可却见不着张涓的人。
大鸟的尖利的笑声破空而来:“让你别信人族,现在可知道错了吧!你以为人家舍得下父母亲族,跟你这疯婆子去长安,更别提会把命都搭上的一趟?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大鸟的笑声被蹄声打断了。远处,张涓气喘吁吁地牵着两匹驴,往明庭这处小跑,并且不停挥动着手:“明姑娘!明姑娘!别走!我来了!”
明庭面上仍然淡淡的,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我只让你一个人来,你牵两匹驴干什么?”
“我是想,我们总不可能走到长安。驴听话,累了也可以骑驴,它们也可以驮一些东西。我还带了干粮。”说到这,他拍了拍垂挂于两头驴身上鼓鼓囊囊的包袋。
明庭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唉,你何必...”
张涓冲着明庭嘻嘻一笑:“我爹听说我要去长安,便也不那么反对。”
明庭懒得再问,便点头说好。
张涓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长安,藏着张家的秘密,也寄托了张氏后人的理想。其实作为士人家庭的长子,他本就有游历四方的想法,以前也不是没有跟爹娘提起过。只是乱世并不好行动,娘也总不放心。而这次,看他终于不再优柔寡断,似乎爹娘也默默许可。在祠堂上过香后,张家的亲族们便给他张罗来了该有的物件。而至于明庭...他则直接跟爹娘解释成、这是他雇用的书童兼保镖。弟弟的听闻至此的眼神颇有些暧昧,但他也不打算管了。
两人正准备上路,却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大喊:
“姐姐,等等!”
原来是小面、小米和兰叶,在将亮未亮的村庄中跑了出来。明庭不愿意告别,正是因为如此。她怕见到她们就离不开了。
小面冲到明庭怀里,紧紧地抱着明庭,在她怀里说道:“姐姐要记得回来哦!小面不会忘记你。”
兰叶也泫然欲泣,她将一个粗布小袋放在明庭手里,哽咽得说不出话:“一些碎银。”
明庭放开小面,帮她擤了擤鼻子,又搂住兰叶。
兰叶在明庭耳边轻声说:“昨日我在梦中得见祖灵,祖灵似乎知道你来了。她降下指令,我们不能再与你见面。你快走吧!”
明庭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背,道:“兰叶,我很感激你。我会为你族日夜祝祷。”
两人放开彼此,深深对望了一眼。
明庭拉起小面的手,拿下弓箭,递给她,摸了摸她的头,替她擦了擦眼泪。
但一句话也没说。
她翻身上驴,指示张涓也如此。
驴子迈着悠哉步子离去,直到两驴甩动的黑尾巴在道路的尽头再看不见。
从海上飘来风,轻轻柔柔,缠缠绵绵。它飘进了山哈族族人的茅屋里,飘进了难民的木头房子里。他飘进了张涓家里的炉灶里,卷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回忆。这阵风后,除了兰叶,所有人都忘记了在这一年里,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名叫明庭的女人。只有每当小面拿起自己的弓箭,会想不起来它是从何而来。
明庭也感受到了这股风,她听见了风里,有着山哈族语言的歌声和咒语。大概是月宫的命令,山哈族的祖灵必须保护她的后裔。
她拉紧缰绳,停了下来。
“张涓,我是谁?”
一旁忙着欣赏山光水色的张涓随口应答:“你是明姑娘,明姑娘是你。你就是你啊...诶!看那里有个好大的蜗牛!”
明庭放松了下来,心情由忧伤转为舒畅。看来胆小鬼的祖灵没加入其中的吟唱。这是为什么呢....
抱着这个不浅不淡的问题,她的心飞到了很远很远。琉璃盏,你真能实现所有愿望、回答所有问题吗?如果可以的话,为何得知答案的人类又无法拥有完整的灵魂?琉璃盏啊,琉璃盏。
歌声遥远了。驴蹄声,也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