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本色》天光乍白

31、第三十一章

　　姜妍怔在原地，没有挣扎，亦没有说话。她抬头仰了仰，月色清清，淡泊如水。
　　姜瑾是她的温暖，是她曾经对这个世间唯一留下来的眷恋，可是他欺骗了她，更抛弃了她，但是这又能怎样？她既不能阻止，也不能改变。
　　就像他而言，这是宿命。他们每个人都最终都要走的路，没有不同，只有早晚。
　　她忽然好像有点明白那种感觉了，无奈却又不得已。
　　她半边脸埋在男人怀里，姬桁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舒缓而令人心安，她终究是没能开口，有些话，说出来沉重，藏在心底，才能无人问津。
　　如水的月光倾洒下来，池子里的水隐隐泛着银白色的光，寒而彻骨，池面上投射下来两个人相拥的倒影，印在不远处树梢上那人的眼底。
　　但又只是一瞬间，叶落鸟啼，人去楼空。

　　翌日。姬桁出现在空谷，所有人始料未及。周晋林皱了下眉，脸上写满了不悦，周沅自是不知道这些人里面都暗藏了什么幽怨纠葛，只顾着跑到姜妍面前一阵嘘寒问暖。
　　于是，周晋林脸色更不好看了。

　　姜瑾让人奉了茶，一行人端坐在大厅里，你看着我，我望着你，脸色各异，却无一人发言。
　　最后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姜妍，她问姜瑾她的病情如何。
　　姜瑾抿了口茶，眼上敷着白绫，双手置于膝上，缓缓而答：“姑娘无事，只是此次燕国一行，路途遥远，还需得注意切莫太过劳累。”
　　“先生辛苦了。”姜妍点下头，对人示礼。
　　又过了会儿，姜瑾寻了个借口离开正厅。

　　姜妍正好将话题开了个头，姬桁也就顺势说明来意，骨节分明的手从衣服袖子里掏出了一件明黄色的帛书，还没正式敞开，周晋林的脸色已经白了白。
　　姜妍也有些惊讶，她知道姬桁是带着任务过来江州，却不曾想这人居然是怀揣着份圣旨来的。
　　紧接着高位上的人盯着自己眼前的白玉杯，不紧不慢地开口，“周将军，此番还得劳烦你走一趟了。”

　　周晋林一顿，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不耐，他一句话也没有问，就突然站了起来，然后转身，将从来不离身的勾月戟郑而重之地交到了那个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少年手中。
　　周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心里隐隐升腾起来的不安让他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小叔父，你这是…做什么？”
　　周晋林摸了摸他的头发，看着这个他几乎没怎么照顾过的年轻的小侄子，胸口像是闷了口血，千言万语却又如鲠在喉。
　　他转过身，鹰隼般的双眸细细盯着姜妍，半晌才做了一揖，双手并拢合在胸前。
　　“周沅会护送你前往燕国谈和，姜大人，有劳照顾了。”
　　印象里，周晋林从来未对她行过如此郑重而正式的宫礼，甚至也从未礼貌地称呼过她。而今，他如此动作却着实让姜妍有些看不明白。
　　她望了望神色自若的姬桁，可惜那人眼里太过平淡，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有些恹恹的颓靡。

　　周沅吓了一跳，顿时手中的武器如千斤重，赶紧双手往前一递，想要还回去，“小叔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语气有些颤抖，他年纪不算太小，却也绝对不是可以上战场的年纪，勾月戟承载的是所有周家军的信仰，是沉重，是锐不可当，更是他放不下的信念。
　　周晋林没有说话，深邃的眼眸里隐匿着淡而不惊，他温和的同人笑笑，然后转身和坐在席间的人说话，声音有些冷淡，“容我跟他们交代几句。”
　　姬桁抬眼，得体的笑在他脸上，依然看不清情绪，只是点了点头。

　　周沅想要上前，还没跨出一步，就被姜妍拉了回来，她神色冷静，虽然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内情，但只单单看着这样乖顺的周晋林，她心里多少也该明了几分。
　　她低着声音，阻止周沅，“你现在做不了任何事，就算多说几句也只会徒增他的不安，周家只有你一个孩子，你很聪明，应该知道怎么做。”

　　周沅看着她，然后垂下眼，姜妍的手正握着他，热烈而温暖。他突然有些贪恋这样的感觉，然后就真的冷静下来，目光死死锁在勾月戟身上，寸步不离。

　　姬桁来的快，走的也快，显然是真的带着很重要的事情过来，除了第一晚两人在冰池见得潦草而又荒唐以外，他就真的也没再多有逗留，带着周晋林回了京。
　　周晋林走的是不太光彩的，他卸了甲，戴上了镣铐，只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没有配马，只能静静走在队伍的末尾。
　　周沅死咬着唇，一句话不说，但紧握的双拳却已经泛白。
　　从姬桁的只言片语再加上阿念的来信，姜妍可以估计的差不多了。皇后为了替绥王争宠，干涉朝政，但不知为何却又连带着拉了周家下水。
　　没有人懂，但姜妍知道。
　　宫闱之乱。

　　周晋林走了，没人催着赶路。姜妍决定整顿几天再离开，毕竟周沅很多事情都还不懂，要请教周处的也还有很多。
　　于是很不巧，出使队伍赶上了江州一年一会的花街节。
　　江州地界偏南，四季怡人，是万物都好生养的地方，故而又以花草闻名。姜瑾跟人解释的时候，没有说太多，只是微微道了几种花草的名字。
　　她没什么兴趣，也没认真听，只是看着姜瑾一开一合的薄唇，觉得有些好看，即便那人白绫敷眼，也依旧挡不住周身蔓延开来的温润清朗。

　　姜瑾顿了顿，双手置于膝上，微微侧过头，突然问道，“要一起去看看吗？应该…会很好看。”
　　他眉眼间染了一丝笑意，姜妍看着他点点头，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他是看不见的，于是便又轻声说了句，“好。”

　　江州的街道确实很热闹。花灯从街头挂到街尾，还有满天的柳絮正在空中飘飞，似是春日里的雪花，落在肩头。两人并排走着，中间又不断穿插过去很多人，大都是穿着鲜丽，五官稚嫩的少女模样，她被撞得有些七倒八歪，然后一双手稳稳扶住她。
　　姜瑾平视前方，一只手微微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臂，笑着道，“站稳了，不要和我走散，这里人多，走散了会找不到。”
　　他声音很软，嘴角挑起了一丝弧度。姜妍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很想摸上去，如果没有白绫，他的样子只会更好看。
　　微凉的指尖触碰上去，但只是一瞬，姜瑾立刻转头，留下的只有一丝潮热的余温。
　　他的眼睛是那么温暖。
　　“走吧。”姜瑾拉了他一把，然后又自然而然的放开，“前面好像有很多人。”

　　她很想问，可是怎么都问不出口，横亘在她眼前不是巨大滔天的怨念和恨意，只是单单的从心口弥漫上来的心疼。
　　姜瑾没有骗她，前头确实很热闹，很多人蜂拥过去。她随手抓了一个人问前面是怎么回事。
　　那青年瞅她一眼，看她眼生，以为是外地人，便道，“姑娘你还不知道吧？前面绣坊的花娘在抛绣球呢！”
　　“抛绣球？”姜妍没听过，她自小在苍穹境长大，姜无没跟她讲过这些事，有些好奇便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这么多人？”
　　姜瑾笑了笑，替人解释，“抛绣球是招亲的意思。”
　　“对啊对啊，姑娘你还是别去，免得身边的公子被人看上眼了。”那旁的青年看两人长相般配，便又好生提醒了一句。
　　姜妍还想问，哪知前面锣鼓喧天，已经是要开场，那青年对着两人抱了个拳就赶紧赶忙挤进了人流中。

　　“为什么要抛绣球招亲？”姜妍看着高台上以白纱遮脸的女子，觉得这种招亲费时费力还不讨好，心中一阵鄙夷。
　　然而还不等姜瑾解释，身旁的哄闹声就一阵高过一阵，她怕姜瑾被人撞到，便拉了他走到最边上的角落里，又问道：“她长得很漂亮吗？这么多人叫她的名字。”

　　“嗯，很漂亮。”姜瑾低低应了一声，然后随即又添了一句，“我听别人讲的，但我看不见，不过你可以看看。”
　　他在来江州之前，眼睛便已经看不见，但很早之前花娘曾在谷外跪求过他，他记得，好像是为了一个男人。

　　花娘脸上遮了纱，姜妍自然看不见，不过这也并不妨碍她跟人交流，“就那样吧，没我好看。”
　　姜瑾笑出声，“你很像她。”
　　姜妍抿了抿唇，脸色一僵但随即又很快恢复过来，跟着笑了句，“大概是因为都流着姜家的血。”
　　很多事情都没有对错，只是彼此选择不同而已。
　　何况…
　　她侧头看了一眼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眼神忽然柔软下来。他能听见世间万物的声音，却再也见不到任何的光明和温暖，与这相比，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怨恨便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那曾经是为了她看天下的眼睛。
　　她的心忽然一顿一顿的疼起来。

　　花娘站在高台上，身边还有两个小丫头，年纪很小但是都长得端正清秀。其中有一个手里捧着红色的绣球，另一个正侧着身子跟她说些什么。
　　然后很快，花娘捧起绣球，一言不发，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
　　底下一众人也跟着立马换了方向。

　　直到一声声的不满的抱怨响了起来，姜妍才循着人群看了过去，花娘的绣球已经不在手上了，可众人个个都情绪高昂，反倒不像个接了球的人。
　　“搞什么鬼？怎么丢到人家里去了？”
　　“是啊，花娘你要不再丢一次吧？这个不算！”
　　“还看不出来？满街坊的人都知道花娘只中意那个书呆子，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抛绣球招亲，是摆在明面儿上的给人开后门呢！”
　　“唉…苦了花娘，也不知道这傻小子开不开窍。”
　　“我赌一头牛，肯定不会。”
　　“…我再加十头不会！”
　　“我也加我也加！！”
　　一群人嘻嘻哈哈，不但没有抢不到绣球的半分不悦，甚至趁此还热闹起来。
　　“花娘，这次成了可要给我们管醉风楼的酒水喽！”一个身形有些健硕的大汉朝着楼台喊了喊，下面随即炸开了锅，都在纷纷提前祝花娘亲事顺利。

　　而那个正在院子里埋头苦读，奋笔疾书，一不小心被绣球砸了头的男人立即捧着绣球出来。
　　姜妍拉着身边的男人挤进人群看了看。
　　那书呆子长得不怎么样，倒是身上的一股子书卷气息浓重无比。他眉头微皱，看着自家门口围了一群人，脸色稍显出不悦，再抬头看了一眼正趴在栏杆上眉眼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女子，语气颇有些无奈道，“花娘，你莫要再来捉弄我了。”
　　说着便要把绣球还给人家。

　　花娘此刻见人出来，也立即揭了面纱，欢天喜地跑下来捉住青年的手，有些高兴道，“怎么能叫捉弄呢？咱们俩是从小定了亲的，你娶我有什么不对？”
　　“是啊是啊，何生你赶紧娶了人家吧，人家姑娘等的多不容易？”旁边一个小厮看不过去，也跟着吆喝了一声，看热闹的人纷纷开始议论起来。
　　而那个被唤作何生的青年倒是从容不迫，不仅丝毫没有被这铺天盖地的怨念声淹没，反而彬彬有礼，与人姑娘稍稍拉开距离，背手而立：“功业未立，何以家为？”
　　“花娘，我志不在此，以后也请莫要烦扰。”青年双手交叠，诚诚恳恳，以礼相待。
　　周边的人嘘声一片，花娘却只是抬起头，朝他笑得有些勉强，“你上京考取功名，我便在家等你衣锦还乡，有什么不妥吗？”
　　“你总说大丈夫志在四方，寒窗苦读三十载，可如今奸臣当道，国不安，民生乱，我知晓你心痛难耐，可有些事不是所想就能所为，何生，你既能明白天下所苦，就当能明白勉强之难。”

　　青年望着她顿了顿，这天下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偏他就是要勉强，他挥了挥有些破败的衣袖，叹息一声，“何苦？我非你良人。”
　　终是了然，他随即将绣球归还了回去，再锁上大门，任凭外面的街坊四邻如何替花娘一声接一声地鸣不平。

　　姜妍看了眼那女子，面若桃红，一双凤眼眉目动人，窈窕的身形盈盈一握，却真真是个美妙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