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又高又白的大白塔

3、第 3 章

　　莉莉是机器人，叫宋雯时当然也是。区别在于，莉莉是家政型机器人，而叫宋雯时是性服务型机器人。
　　晚上，两人理所当然地睡在一张床上，宋雯并不需要睡觉，但她渐渐喜欢上了在黑暗中靠在宋琪胸前，静静听他绵长呼吸的感觉。在原始的资料库中这种感觉并没有被录入进去，所以宋雯觉得这是她通过学习系统得到的一个新功能。
　　当时宋雯并不知道这种“新功能”意味着什么。

　　指令错误
　　又来了！
　　正在尝试解析
　　再等等！
　　解析失败，正在尝试接通备用端口
　　和当时一样的状况！
　　接通失败，正在启用应急程序
　　不要！再等等，马上就能……
　　入夜了，路上没了人，甄鑫伏在街边的行道树下。
　　莉莉晃了一下，轻柔而又机械地跪坐下来，眼中一下子失去了光彩，那个无比熟悉的甜美声音温柔地说：“成功启动应急程序，请用户尽快将本机送至站点维修，为您查询到附近的维修站点有……”

　　跑，快跑，快跑。没时间细想了，只有跑。
　　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一列火车呆呆往前走着，里边坐着甄鑫，带着莉莉。去哪呢？能去哪呢？不知道。不能回老家，别的城市也没有熟悉的人，能去哪呢？不知道，但只能跑，只有跑。
　　莉莉自己好了，没找地儿修，自己就恢复了。应该说……恢复了些不该恢复的。她是个返厂大修过的二手货，她上次返厂维修是因为，她爱上了宋琪。
　　一台机器，有了自己的情感，爱上了自己的用户。
　　科技发展得太快自然会使人类恐慌，人类决不允许一台自己创造出的机器拥有情感——机器已经太过成熟，成熟到能将人类的一切特征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比人类有过之而不不及，如果再拥有感情，那谁才是真正的人类呢？强大的定位系统让自行获得了感情的机器很快被找到并维修，这次事件造成了不小的震动，人们取消了“性服务型机器人”这个分类，所有已出售的性服务型机器人都被回收，改造成其他类型的机器人。当然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就像这种类型的机器人从未存在过一样。虽然所有的的种类都没有被安装情感系统，但“性”离“爱”实在太近，人类不敢再以身犯险。
　　被装回箱子，送上流水线，抹去了所有记忆，修复学习系统的漏洞，她不再是宋雯，再次成了一个才出厂的、崭新的商品。
　　莉莉匪夷所思地自己修复了曾经被彻底消除掉的感情系统，硬件的损坏却无法自动修复。风扇已经没有休眠的时候了，一直“嗡嗡”转着。却起不到什么作用。莉莉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经常做出一些甄鑫命令之外的事。明知道人类发烧时的降温方法对莉莉起不到丝毫作用，但甄鑫还是为她敷上了凉毛巾。甄鑫也不知道脑子里是怎么想的，或许只是想安慰自己吧。
　　甄鑫轻轻把莉莉的头搭在自己肩上，看着火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山色，若有所思。他在想莉莉恢复后挣扎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说：“快跑！我爱你。”
　　后来在莉莉时断时续的回忆中甄鑫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快跑，我又有了情感，我爱你，所以快跑。甄鑫手里一下一下捋着莉莉柔顺的褐色头发，锁紧了眉头，就现在的情况，再糟糕下去实在无力应对了。
　　心里隐隐却又觉得，虽然买回来几年了，可在这种“两星期开机一次”的模式下，他与莉莉相处的时间总共也不长，所以这个“我爱你”中的“你”应该只是她又记起了宋琪，应该不会……应该只是恢复了一些记忆的残片，不会又有了感情这么严重吧？
　　甄鑫这么想着，心里稍稍宽了些，却马上又像是滴了柠檬汁似的骤然收紧。应该不会……也许是因为损坏，莉莉轻轻哼了一声。甄鑫下意识安抚似的拍了拍莉莉的背，低下头，看着她紧紧锁住的眉头，和因为热量无法散失而烧红的脸颊，惟妙惟肖。那自己呢？我对莉莉又……
　　我当然不爱她了！甄鑫摇摇脑袋，挥散了在脑子里不停冲撞的各种事情。大概是莉莉靠在这儿，我也太热了。我会爱上家用电器吗？甄鑫拿过水壶灌了一大口，顿时觉得脑子里清明了许多。家里一定很快就会有人找到，所以是住不得了，眼下只能先去附近的乡下避一避，再作打算。
　　万事都想到了，甄鑫就是没想过直接把莉莉关机打包带走。莉莉的状况早就不适合长时间运转了！谁知道是为什么。

　　六十块钱一晚的小旅馆马桶是坏的，总滴滴答答漏着水。枕头和被子透着一股霉味混着尘土味，并不结实的木门根本挡不住走廊上的灯光和灯下人打电话时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当然也挡不住不知是隔壁哪间传出的嗯嗯啊啊。
　　屋里的气氛却严肃而又滑稽。莉莉大概是恢复了维修前的记忆之后运载过高，现在智能系统彻底崩溃了。风扇“嗡嗡”的轰鸣混着“嘶嘶”的电流音，就连甜美的声音也带上了些电流经过麻麻的味道。她的表现就像是回档了一样，略有些卡顿，但尽职尽责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作为一个性服务型机器人的义务。
　　莉莉的眼前像是蒙着一团雾似的，她现在无法读取和执行任何指令，一切的行为就像是出于本能。哦，错了。机器又怎么会有本能呢？
　　甄鑫自己的生物退化弄得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一样，强打着精神不睡。可是根本压制不住莉莉。弱小的人类怎么能与强大的机器相比呢？是啊，还是机器好啊。永远年轻漂亮，性能良好，就算到了真不能用了的那天，直接扔了回头就能买个新的，只要有钱！真的么……买个新的就行了么？
　　“莉莉，你多高？”
　　“163厘米”
　　是啊，设定好了，那一批都是163厘米。多么完美。对于一切行事都按照设定而为的机器来说，人就是它们的神。
　　【创11:1-9】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他们往东边迁移的时候，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他们彼此商量说：“来吧！我们要做砖，把砖烧透了。”他们就拿砖当石头，又拿石漆当灰泥。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做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
　　神在人类的幼年时期，因为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而变乱人们的口音，拆毁了人类的巴别塔。那么到了人类已经发展成熟的今天，会不会又有人认为人类的个体性太强，再给人类一座“巴别塔”呢？
　　四百年前那场瘟疫声势浩大，却没有造成太多的伤亡，原因是当时每个人都接种了一种疫苗。此后，“巴别塔事件”出现。
　　是啊，这个世界一直如此。每个人，大到什么时候出生、会爱上谁、什么时候老去；小到出门摔了一跤、打了个喷嚏，都是早已一笔笔写好的。就像是一部事无巨细的剧本。所有的“个性”都是古老的缺陷，偶尔再次出现的时候就叫做“生物退化”。在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稳定如天体运行般的系统里，甄鑫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就像是自己获得了感情的宋雯一样，是个很容易被修复的，小小意外。

　　张玲每天早上都要让实习的小姑娘给她端一杯咖啡。
　　周泽每次一笑起来就像是鸭子一样“嘎嘎嘎”的。
　　公司的保洁阿姨每天早上笑着说早。
　　大二那年她红着脸拒绝了公主楼下的告白，却又偷偷回了短信。
　　七岁时，调皮藏起同桌新买的的花头绳，她哭了。
　　都是假的。
　　都是早就一笔笔写好的，就像剧本。
　　怎么会有出自“人”本身的行为和思想呢？一切都设定好，多么方便呢！还是机器好啊！多么方便呢！

　　甄鑫哭了，透过眼泪定定看着头顶模模糊糊的灯光，浑身脱力一般躺在小旅馆又窄又旧的床上，身边是按照程序，兢兢业业挑逗着他的莉莉。莉莉在甄鑫脖子上落下一个黏糊糊的吻，含含糊糊地说：“我爱你。”
　　眼泪终于还是滑落了下来。甄鑫终于颤抖着双手，慢慢抚上莉莉的腰侧，俄而猛地一翻身，抱紧了莉莉，埋头在她胸前嚎啕大哭：“莉莉，我怕呀！我怕呀……”
　　莉莉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我爱你。”
　　是啊，怎么会不怕呢？当宋雯有了属于自己的情感，就被回收，变成了莉莉。她是机器。可自己是人！有了属于自己的情感会怎样呢？
　　莉莉轻车熟路地把腿缠在甄鑫腰间，纠缠着吻住他，嘴里还是那句：“我爱你。”甄鑫的眼泪不停落在莉莉脸上，就像她也哭了。甄鑫紧紧捏着莉莉的肩膀，大吼道：“你爱谁啊！”
　　你都没有自己的意识，你爱谁啊？我也没有自己的意识，我爱谁啊？
　　莉莉顿住了一下像是无法理解甄鑫的问题，但嘴里还是说着：“我爱你。”甄鑫狠狠捶着老旧的床垫，一遍遍问着：“你爱谁啊？”问莉莉，又像是在诘问自己。
　　莉莉突然重重抖了一下，就像是条脱水的鱼。也许是由于系统无法正常运行，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还带着甄鑫的眼泪，露出一个狰狞又极力压抑的表情，大吼一声：“甄鑫！”
　　甄鑫呆住了，他也不能确定这声“甄鑫”到底是回答他的问题还是莉莉又出现了一个错误行动。他试探着轻轻又问了一句：“你……爱谁啊？”
　　莉莉躺在他身下，脸上还带着红晕，眼角脸颊都落上了甄鑫的眼泪，听到这句话表情忽然变了，露出一个专业的、甜美的微笑，说：“对不起，本机不提供这项服务。”

　　她□□的那团火几乎融化了甄鑫的脑子。即使是人工模拟出的温度也是那样灼热。

　　宋雯有人抓，甄鑫自然也有人抓。在郊区的一座垃圾填埋场，甄鑫终于跑不动了，就算还有能力，又能往哪里跑呢？在这个世界上，哪里还能找到另一个像甄鑫这样“生物退化”的人呢？回收宋雯的人是按照设定好的剧本办事，现在抓捕自己的也是，哪有人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的呢？
　　甄鑫架着莉莉，气喘吁吁地靠在山一样高的垃圾堆旁，模模糊糊地看着，远处有人追来了。莉莉还在温柔笑着，夹杂着“咝咝啦啦”的声音说着“我爱你”。甄鑫笑了，放声大笑。直笑道流出眼泪，喘不上气：“甄鑫……甄鑫？爸，妈！你们给儿子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可这么个名字都不是出自真心！爸！妈……还有什么是真的……”